内容提要:慎独是儒家思想的重要术语。对《礼记·大学》、《中庸》中的慎独,旧解“慎其闲居之所为”。而简帛《五行》中的慎独是指在群体意识中慎重地对待个人意识,讨论的是认识论的问题。由此使我们有必要重新认识《大学》、《中庸》之慎独。
一
帛书、竹简《五行》各有二章专门讨论“慎独”[1],简本《五行》16~18云:
“淑人君子,其义一也”。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君子慎其独也。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共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独也。
对于原简中的繁难字我们改用今通行字录出,阙文有补缀,不一一作说明。以上二章引《诗·曹风·鸤鸠》、《邶风·燕燕》各二句,而帛本184~185依次引为四句和六句:“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宜一兮”。“婴婴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先秦学者转录前贤典籍,多补足其中引文,此乃风气使然,不影响我们下面讨论的问题。
上引二章之前,简本15~16云:“圣之思也轻,轻则型,型则不亡,不亡则聪,聪则闻君子道,闻君子道则玉音,玉音则型,型则圣。”说明“慎独”是在讨论“圣”的问题的基础上提出来的。在上引二章之后,简本18~19云:“君子之为善也,有与始,有与终也。君子之为德也,有与始,无与终也。金声而玉振之,有德者也。”说明“慎独”与君子为善成德有关。《五行》中的“圣”是指人所具有的能与天道、天德相通的特质。而“德”指仁义礼知圣相和而型于内心,这是内在之德;内在之德又必须施行于外,使之对象化,为邦人家人所公认而成德[2],这是外在之德。慎独是君子达于圣,成于德的自我思想品质,这是《五行》慎独问题的特定语义环境,也是我们展开讨论首先必须明确的问题。
二
真正拓开“慎独”内涵的,是帛本221~227的大段解说,以下我们逐次引帛本〈经〉、〈传〉而略加注解。
一、“淑人君子”章
〈经〉:“鸤鸠在桑”。〈传〉:“直之。”
“直”是举例以作比较,其值相当的意思,犹“引绳以持曲直”(《荀子·正名》)。“直之”者,举鸤鸠以当君子之谓。《五行》自“鸤\鸠”以上,是理论之立言,自“鸤鸠”以下,则举例以作说明。犹剖木以为材,曲直以否,当以“子曰诗云”以作检验。
〈经〉:“其子七兮。”〈传〉:“鸤鸠二子耳,曰七也,与言也。”
“与”,帛本整理者以为“兴”字之误,云:“此处兴字当读为赋比兴之兴。”按“与”字不误。毛〈传〉解《诗》之例,如〈关雎〉“兴也”;〈葛覃〉,“兴也”;〈汉广〉“南有乔木”,“兴也”;〈鸤鸠〉,“兴也”。从未见有“与言”之例。盖鸤\鸠雌雄之数为二,鸤鸠之子其数为五,所以“曰七”者,鸤\鸠与其子相与为言也。自来读〈鸤鸠〉者,均以“其子七兮”为鸤\鸠其子为七,而帛本〈传〉解〈鸤鸠〉,谓鸤\鸠与其子共数为七,并说明这种句法是“与言”,其说较毛〈传〉以下为合理。
〈经〉:“淑人君子,其宜一兮。”〈传〉:“淑人者,直之。宜者,义也。言其所以行之义之一心也。”
“宜”字简本作“义”。帛本〈传〉有残,我们在这里作了适当补缀。
〈经〉:“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传〉:“能为一者,言能以多为一。以多为一也者,言能以夫五为一也。”
〈经〉:“君子慎其独也。”〈传〉:“慎其独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谓也。独然后一。一也者,夫五夫为一心也,然后德之一也,乃德已。德犹天也,天乃德已。”
〈鸤鸠〉一诗言其子“在梅”、“在棘”、“在榛”,即雏鸟羽翼丰满而去,而鸤\鸠依然“在桑”,舍夫五子仍终始如一,其德有似“君子慎其独”。
以上一章,《五行》引〈鸤鸠〉要义在“一”,帛本〈传〉解“一”包含二层意思。其一,取鸤\鸠以五子为一,喻君子以多为一,此乃群体之一。其二,以鸤鸠舍五子为一,喻君子慎独之德为一,此乃个体之一。以多为一是其群体性,舍五为一是其个体性,君子行必合于群体,亦必存有个性,故君子慎其独也。
二、“瞻望弗及”章
〈经〉:“婴婴于飞,差池其羽。”〈传〉:“婴婴,与也,言其相送海也。方其化,不在其羽矣。”
“婴婴”读为“燕燕”。“与也”,帛本整理小组注认为是“兴”字之误。其实不误,婴(燕)作为名词,本不重叠,此所以解“婴婴”为“与”,谓相与也。毛〈传〉解《诗》,凡用“兴”之手法者,皆曰“兴也”,而注“燕燕”曰:“鳦也。”未言“燕燕”为“兴也”。朱熹《诗集传》:“谓之燕燕者,重言之也。”这一意见是正确的。
“海”,帛本整理小组读为“晦”,学者多从之。按应读为“痗”,谓思念而为之心病也。《诗·卫风·伯兮》:“愿言思伯,使我心痗。”毛〈传〉:“痗,病也。”〈疏〉:“思此伯也,使我心病。”
“化”,谓生死之化。下文言及丧礼,知化谓死也。《庄子·知北游》:“已化而生,又化而死。”
“不在其羽”,谓哀伤,心不在羽翼。故羽翼为之差池也。郑〈笺〉:“差池其羽,谓张舒羽翼,兴戴妫将归,顾视其衣服。”朱嘉《诗集传》:“差池,不齐之貌。”按朱熹此释颇具卓识,与帛本〈传〉解《诗》相合。燕羽之不齐乃真情之流露,犹人之至哀不在丧服之有无。
〈经〉:“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传〉:“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言至也。差池者,言不在衰绖。不在衰绖也,然后能至哀。夫丧正绖修领而衰杀矣。言至内者不在外也。是之谓独。独也者,舍体也。”
“衰绖”,丧服。《仪礼·丧服》:“斩衰裳,苴绖、杖、绞带,冠绳缨,菅屦者。”郑玄〈注〉:“凡服,上曰衰,下曰裳。麻在首、在要,皆曰绖。”
“正绖修领”,正其冠带,高其衣领,谓丧毕恢复正常服制。丧服之“衰”形如今之蓑衣而无领,修者长也,《战国策·齐策一》:“邹忌修八尺有余。 ”知修领即高领,领既高矣,绖既正矣,则已是日常服制。
“杀”,减等也。
“至内者不在外”,丧服有制度之规定,不能有特殊,而形于内心之哀则各不相同,表达也不尽一致。
“舍体”,舍离群体。犹上章“舍其体而独其心”。“独”是舍离群体的自我所在。
在以上“瞻望弗及”章中,“至”谓哀之至极。燕之“差池其羽”不同于人之丧服,乃真情之流露,惟真情才能达至哀之极至。哀至于内者不在外部形式,犹人之慎独乃舍其体而独其心。
《五行》引〈燕燕〉,是为了进一步说明“君子慎其独”的道理。独谓“舍体”,而“舍体”谓舍其体而独于心。表达哀思,燕之“差池其羽”乃及于内者,具有真情流露的独特之处;而人之丧服乃在于外者,人我皆然,并不能由此而看出是否具有不同于众之哀思。丧服可以去除,而存于内心之德则因其独特性而具有不可替代之处。
毛〈传〉以“卫庄姜送归妾”解〈燕燕〉,并无可靠依据。朱熹《诗集传》就对此有保留,云:“庄姜事见《春秋传》。此〈诗〉无所考,姑从〈序〉说。”而《五行》及〈传〉解〈燕燕〉,从〈燕燕〉本身出发,强调真情流露,全然不见卫庄姜踪影。《五行》及〈传〉解〈燕燕〉 ,是否合于〈 燕燕〉本旨,还可以继续研究,不过至少可以说明,毛〈传〉以前解〈燕燕〉并非只有“送归妾”一说,这可以为我们今天理解〈燕燕〉开启新的思路。
三
简帛《五行》是从认识论的角度讨论“慎独”的[3],由于慎独抽象而难以把握,因而专用两章的篇幅,引〈鸤鸠〉以后又引〈燕燕〉来作说明,这在郭店简《五行》、《缁衣》及其它儒家文献中,几乎是特例,可谓用心良苦。经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将《五行》慎独的认识论意义归纳并理解如下:
独是指我心,也就是个人意识,自我意识。慎独就是谨慎地看待群体意识中的个人意识,包涵着着视个人意识的成分。
君子之得圣成仁,形成自己的思想,形成自己的意识,好比鸤鸠与五子为一,自己的意识离不开群体意识。然既已是自己的意识,则必然烙上了自己的个性特征,好比鸤\鸠舍五子为一,形成自己思想的“德之一”。与五子为一是个体意识离不开群体意识;舍五子为一是个体意识区别于群体意识。
人以丧服表达哀思,而燕以差池其羽表达哀思。丧服是及于外者,差池其羽是及于内者,丧服有制度之规定,人有什么样的哀思,达于何种程度,并不能由丧服显示出个体差别。而差池其羽是真情之流露,“至内者不在外”,形于内心之哀各不相同,表达也不尽一致。表 达哀思,丧服是群体之一。而差池其羽是个体之一,独一无二之一。
重视个人意识,谨慎地看待个人意识,是思想家应具的品格。这是因为思想家的认识具有前瞻性,具有独创性,其独创部分当然应该慎之又慎。“慎独”说中的“德之一”包涵了思想独创性的因素在内。打个比方说,君子之知与行必合于礼义,犹棋手之行棋必遵循定式。然高明棋手必基于定式而有创造发展,形成自己的风格,然后纵横于十九路而有取胜之乐。定式者,众棋手人我皆然之“一”也,创造发展者,棋手之“独”也。只知定式而不知发展变化,则十九路乃桎梏也;必有行棋独创个性之“一”,然后十九路为通途也。
德之至于精微之处,天下人少有其匹者,此所以君子慎其独也。《礼记·礼器》:“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德产之致也精微,观天下之物,无可以称其德者,如此则不得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丁四新先生已指明《五行》之慎独与此“慎其独”义近[4]
,可谓别具只眼。
庄子将顿悟与独联系起来,〈大宗师〉:“朝彻然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无古今即区别于古今。既区别于古今矣,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永远不被替代,永远具有存在的价值。庄子之“独”具有极大的气魄,相比之下,《五行》之“慎独”则包涵有群体与独的辩证统一关系,二者各具其思想价值。
孔子以前只有官学而无私学,因而春秋早期个人意识尚处于萌芽阶段。诸子争鸣,标志着个人意识的觉醒与发展。慎独以及无古今之独的提出,说明战国中晚期个人意识已经得到充分发展并已提高到理性的程度。
只可惜慎独思想被后世注疏家涂抹得面目全非,这是因为大一统国家的大一统思想没有给个人意识留下多少发展空间,“慎独”因而被蒙上了厚厚的历史灰尘。简帛《五行》的出土,使我们有可能抹去这历史灰尘,还慎独原本的思想光辉。
四
慎独是儒家思想的重要术语。简帛《五行》之慎独与传世典籍之慎独是同还是异?这是我们有必要进一步明确的问题。《大学》云: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着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所谓“毋自欺”者,我见其黑,人皆曰白,我不以人云而欺己以为白也。我因其恶臭而恶之,因其美色而好之,不因人之颠倒好恶而欺己之好恶也。要做到不自欺,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是很难的。有如新中国的“大跃进”,人皆曰赶超英美,我独知其冒进。若附和之则自欺,若不欲自欺,则必被撤去官职,开除党籍,继而有性命之忧,彭德怀是其例也。
小人背地里干坏事,好恶臭而恶好色,见了君子则掩其本相,亦俨然恶恶臭而好好色。此从反面举例以明自欺,小人自欺,无益也。
君子以内心之真诚显露于外,展现的是真实的自我,此即诚于中,形于外,亦即“君子必慎其独也”。君子之慎独既区别于小人,即令于君子之中,亦必存有个性,知《大学》之慎独与《五行》之慎独并无二致。
《中庸》曰: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以上一段文字在句法上稍有特殊。道之深隐之处,或有莫见,此君子为之戒慎也;道之精微之处,或有莫显,此君子为之恐惧也。君子对于自己所体验认识的道,必持之以谨慎,故君子慎其独也。《中庸》为着说明慎独,引有以下一段解释: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人渴欲饮,饥欲食,是饮食乃人所同者;而其中之味,则各自有体验。有如人或以芹为美味,献芹则乡豪为之蜇口[5]。道乃人所同闻也,其大分则君子有道,盗亦有道。即令是君子同所闻道,亦有差异。简本《五行》49~50:“闻道而悦者,好仁者也。闻道而畏者,好义者也。闻道而恭者,好礼者也。闻道而乐者。好德者也。”此即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君子于己所体验之道,因其已经烙上了个人意识的印迹,此所以慎其独也。
由上述可知,《中庸》之“慎独”与《五行》之“慎独”可谓一脉相承,谈的都是群体意识中的自我意识问题。
东汉郑玄注《中庸》“慎独”云:“慎其闲居之所为。”自此以后,儒家论“慎独”莫不奉以为圭臬,影响一直到今天。郑玄遍注群经,于《诗经》之形象,《周礼》之制度贡献最钜,然于《礼记》之思想阐发则过于持重。今天我们既已读《五行》之慎独,则在慎独的理解上应该走出郑〈注〉的阴影。
[1]国家文物局古
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本文引其中《五行》称为帛本,附以行号,不再注页码。
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本文引其中《五行》称简本,附以简号,不再注页码。
[2]简本《五行》29:“有德则邦家与。”邦家与谓邦人、家人相与。参魏启鹏《德行校释》第19页,巴蜀书社,1991年。
[3]《五行》是一篇构思缜密,体系完备的认识论学说。
[4] 丁四新:《郭店楚墓竹简思想研究》第75页,武汉大学博士论文,1999年。
[5] 《列子·杨朱》:“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