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年鉴学派和世界体系理论学派,是现代西方史学界的两大流派。本文从两方面揭示来年鉴学派和世界体系理论学派之间存在诸多关系。一方面两大学派的代表人物布罗代尔和华勒斯坦,私交极好,而且在学术对话上存在众多共识;另一方面两大学派在理论上也存在采鉴关系,主要从分析方法、概念运用和分析视角等方面来考察。作者认为,虽然年鉴学派与世界体系理论学派在表面上没有直接的师承关系,但是在学理上具有明显的采鉴关系。
关键词:年鉴学派/世界体系理论学派/历史时段理论/世界体系理论/采鉴关系
二十世纪是反思的世纪,不仅反映在哲学、文学、艺术领域,而且也反映在历史学。有人曾把十九世纪视为史学世纪,主要鉴于兰克学派一统天下的局面。兰克学派在西方史学史上的地位和作用不可磨灭。但是正如任何理论都有它的时效性一样,它不可能在随时随地都能起到“放之四海皆准”的功能,都有它在特定时空条件下无法克服的内在缺陷。所谓“一劳永逸”的真理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之交,兰克学派发展到了顶峰,顶点的出现意味着衰弱的开始,极度繁荣的背后隐藏着结构性危机。正是这一危机促成了史学百家齐放,年鉴学派、计量史学、比较史学、心理史学等一大批新学派的出现,使历史学进入了空前繁荣时期。当然,年鉴学派是最有富影响力的一个学派,而且年鉴学派对其他学派的出现产生了直接或间接的作用。如第一代年鉴学派大师布洛赫对封建制度的差异性和共同性作了宽广的考察,开创了真正的比较历史学,被称为“比较史学之父”。第一代、第二代年鉴学派史学家主要成果在社会史、经济史与文化史领域,但是由于新理论、新方法的采用,由此产生了许多新分支学科的出现,如人口史、心态史、历史人类学。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可以说是年鉴学派凯歌进行的时期。1946年《经济和社会史年鉴》更名为《经济、社会、文明年鉴》,目的在于进一步拓展历史研究范围,更好地反映年鉴学派的总体史风格。年鉴学派的大发展与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 ,19021985年)的积极参与密不可分。1946年布罗代尔进入年鉴学派的核心领导层,成为《经济、社会、文明年鉴》的编辑之一,1956年在费弗尔去世后成为该杂志的主编及高等实验研究院第六部主任。他对年鉴学派的最大贡献是于1949 年和1967年出版的《腓力二世和腓力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和《15-18 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两书。它成了年鉴学派总体史的范本和经典之作,完成了年鉴学派的理论建构,提出了历史时段理论。虽然历史时段理论奠定了年鉴学派总体史研究的理论基础,但是如果不当地运用该理论来分析具体历史时,往往会走向另一个极端,忽视了人在历史中的作用,从而产生了所谓的“历史粹化现象”,而与年鉴学派的宗旨总体史研究背道而驰。
正当年鉴学派处于鼎盛时期,50、60年代悄然兴起了现代化理论。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随着西欧殖民体系的土崩瓦解和亚、非、拉新兴民族国家的独立,从50 年代中期开始,西方学术界出现了一股研究这些新兴国家发展和现代化的热潮。如经济学界出现了罗斯托的“经济成长阶段论”;在政治学界出现了阿尔蒙德等的政治现代化模式,即政治现代化只有摸仿英国的参议院民主制和美国的总统民主制;社会学界的帕森斯主张现代化就是西化。但是这些发展理论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受到了现实的强烈批判。在这一时期,世界范围内兴起了民族主义运动的高潮,反帝、反殖、反霸成了该时期的主题。另一方面,一体化在部分地区出现,国与国之间的联系日益加强。发展问题不再是某国的问题,而是带有世界性的。与此相应,在学术领域出现了一股强有力的“反现代化理论”、“反西方化理论”、“反欧洲中心主义”的思潮。美国学者伊曼纽尔。华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就是在这样的社会和学术背景之下,提出了“世界体系理论”。他认为60年代西方现代化理论将发展看作是发展中国家单独发展,以及把现代化理论假定存在一个普遍的发展模式,具有很大的局限性和不可行性。因此,他将发展中国家的发展问题纳入到了世界整体来作综合的考察和把握。
年鉴学派与世界体系理论学派虽然没有直接的师承关系,华勒斯坦也不是布罗代尔的直系学生。但是,若仔细分析历史时段理论和世界体系理论,我们可以发现两者在思想理论和分析方法上存在诸多共同之处,而且世界体系理论中许多概念直接采鉴于历史时段理论。华勒斯坦曾仔细研读过布罗代尔的著作,而且私人关系极好。1985年10月18至20日在法国夏托瓦隆会议中心举行了一次国际学术讨论会,就对布罗代尔的《腓力二世和腓力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15-18 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和《法兰西的特性》三部著作各抒自见。华勒斯坦也被邀请参加这次讨论会,在讨论过程中布罗代尔与华勒斯坦在许多方面取得共识。1976年华勒斯坦在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宾汉姆顿分校创建了一个研究机构:“费尔南。布罗代尔中心:经济、历史体系和文明”。华勒斯坦为什么以年鉴学派第二代领袖布罗代尔来命名呢?1971年华勒斯坦开始写《现代世界体系》(第一卷),并将写好的章节寄给久负盛名的布罗代尔,随即华勒斯坦被邀请为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授课。从1976年开始,华勒斯坦半年在美国工作,半年在法国工作。可见,世界体系理论学派与年鉴学派关系之不一般。如果说以上仅是一些表面的现象,还不足以说明两者在理论上有何传承或扬弃关系,那么下文将从学理上分析历史时段理论与世界体系理论在学术思想渊源和分析方法上的采鉴关系。
1958年布罗代尔在《年鉴》“论战”专栏上发表了《历史和社会科学:长时段》,从理论上阐述了历史时间的不同层次及其价值。在他看来,历史大体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历史事件。它尤如“爆炸掀起的烟雾充满了当是人们的头脑,但爆炸本身却很短促,火光一闪即已过去”。①事件虽发出光亮,但这种光亮却不能穿透这深沉的黑夜,是最富欺骗性的,并不能反映历史背后的深沉本质。传统的历史学所关注的正是这类事件的历史,“事实上,近百年来的历史学,除人为的断代史和个别的长时段解释外,几乎都是以' 重大事件' 为中心的政治史,历史研究的内容和对象都是短时间。这也许是近百年来科学家们为进一步掌握必要的研究工具和严格的研究方法付出的代价。”②这些事件对历史来说,意义十分有限。它们就象大海中的浪花一样,只是历史的表面现象。第二层次是所谓“态势”、“周期”。经济史和社会史的崛起改变了传统史学的时间观念。历史学家在运用计量方法研究价格曲线、人口增长、工资运动、利率波动、生产预测时,需要一种更加宽广的时间尺度。供我们选择的时间可以是十多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一百年,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看到经济的周期性波动。虽然如此,还不足以决定历史发展的根本因素。
第三层次,即布罗代尔所说的长时段历史,也就是“结构”。“结构”是指 “社会现实和群众之间形成的一种有机的、严密的和相当稳定的关系”。③这种结构长期存在而且左右着历史长河的流速,具有促进和阻碍社会发展的作用。作为障碍,它对人类社会的限制是人类及其经验无法逾越的,包括物质因素和精神因素。只有在长时段中才能把握和解释一切历史现象。布罗代尔曾经这样说道:“在巨大而沉默的大海之上,高踞着在历史上造成喧哗的人们。但恰恰象大海深处那样,沉默而无边无际的历史内部的背后,才是进步的本质,真正传统的本质。而短时段的历史,报纸上就' 当前历史时刻' 所写的一切,不过是海面,是只要载入书籍簿册就会冻结和凝固的表面”。④布罗代尔分别将这三个层次称为短时段、中时段和长时段。
在布罗代尔看来,历史学家只有借助于长时段历史观,才能更深刻地把握和理解人类社会的内在本质,“巨大而沉默的历史之海”对历史学家更有价值。不仅如此,他在那篇跨学科研究的宣言书《历史和社会科学:长时段》中说,“在我们看来,长时段是社会科学在整个时间长河中共同从事观察和思考的最有用的河道”, ⑤“长时段仅是社会科学会商时可能使用的共同语言之一,应该看到还有其他的共同语言”。⑥世界体系理论在思想渊源和分析方法方面受益于布罗代尔的历史时段理论。华勒斯坦同意布罗代尔用“长时段”来书写历史,同时也同意年鉴学派主张多学科相结合进行综合研究。华勒斯坦的三卷本《现代世界体系》,本身就是在总体的宏观整体研究思路指导下完成的。在世界体系周期和趋向上,华勒斯坦采用了长时段研究方法,“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关心长时段社会变化,我们的兴趣主要的是较长的周期,即那些平均为50-60 年,通常被称作康德拉捷耶夫周期,还有更长一些(200-300 年)的,有时也被称为长周期”。⑦世界体系理论对年鉴学派的采鉴最主要体现在概念的运用和分析的视角上。布罗代尔认为经济世界都存在三种层次:腹心层、中间层、外层。“在经济世界特有的分工中,外层次处于从属、依附的地位,而不扮演伙伴的角色。在这些边缘地区,人们往往过着炼狱或地狱一般的生活”,⑧中心依靠外围的供应,但外围又屈从中心的需求。同时他还认为经济世界的腹心层或中心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每次中心需要转移,都有新中心形成。中心的转移都是在斗争、冲突和强烈的经济危机过程中实现的。华勒斯坦全面汲取了布罗代尔的思想,并使之更加系统化。他认为,世界范围内的劳动分工将世界划分为三个地带,即核心地区、半边缘地区和边缘地区。核心地区和边缘地区之间存在着 “不等价交换”,这种“不等价交换”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可以通过各种机制进行,如殖民垄断贸易、当代跨国公司内部转换贸易、国家间的双边或多边贸易协定等等。通过这些手段,不断形成新的中心和边缘地区。而在核心地区和边缘地区之间有一个半边缘地区,对邻近的核心地区而言,它呈现出一种边缘化过程,但相对于邻近的边缘地区而言,它又呈现一种核心化过程。显然华勒斯坦在论述世界的三个层次以及相互之间的动态关系时,比布罗代尔更加清晰、有说服力。
在布罗代尔那里,中心与外围之间存在供应与需求的关系。而华勒斯坦以此为基础,提出了两个新概念:“融入”和“边缘化”。世界体系论者认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在16世纪的欧洲产生以后,通过地理扩张和经济掠夺,到19世纪末,西欧殖民体系已在全球建立,从而完成了近代世界体系向全球扩张过程。在世界体系向全球扩展的过程中,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和未进入世界体系的国家以及地区之间存在着一种“融入”和“边缘化”的关系。“融入”是指世界体系之外的国家和地区不断进入世界体系的过程。由于是一种主动的姿态进入体系的,所以能在体系中占有利位置。如日本“脱亚入欧”的现代化实践;而“边缘化”则指世界体系不断包容新的国家和地区的过程。由于缺乏主动态势,只能依附于中心,现代化进程尤为艰难,如亚非拉广大第三世界国家。华勒斯坦在世界划分上存在部分思想继承关系,但是也存在分歧。华勒斯坦认为欧洲经济世界建立时间在16世纪以后,而布罗代尔则认为早在欧洲人认识整个世界以前,即在中世纪乃至古代,世界已经分成几个有结构的、有中心的经济区域,也就是说,分成几个共存的“经济世界”。
在世界文明问题上,华勒斯坦与布罗代尔也存在采鉴关系。布罗代尔对世界文明持多元论,“乔治。古尔维奇说过' 整体结构(文明)始终是不可通约的,不同类型的整体结构之间的连贯性和可比性其实纯属幻觉'.我认为这句话说得完全合理或基本合理。但并非所有的历史学家都乐于承认这一点”。⑨在讨论世界文明问题上,布罗代尔提出了一个重要概念:“文化场”。文化场首先属于地理学的范畴,而不是人类学的范畴。文化场同样分为中心、核心、边界和边缘。他认为在文化场的边缘往往最能认清文明的特征、现象或趋向,同时,不同文明之间存在借鉴和拒绝两种方式。布罗代尔对人类文明的未来持乐观主义态度,“未来决不是跑道的终点,也不是摆脱千百年来经历的种种悲剧的障碍,而是人类从诞生以来不断更新的希望”。⑩作为一种文明的世界体系,在华勒斯坦看来,文明是多元的,是作为一种特殊性而非普遍性存在的。虽然在16世纪以前世界上存在着不同文明,但是自工业革命以来,追求科学成了文明的象征。伴随着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向全球扩展,西方文明成为一种具有主导性的文明或强势文明。对于处于边缘地区的国家而言,由于政治和经济上都处于边缘地区,因而对核心地区的文明很难作出有效的反应。它们往往陷入两难境地:拒绝接受将很难享受核心地区文明的益处;如果接受,那就意味着放弃自己以前所具有的文明。华勒斯坦认为,未来文明的走向有三种可能性:一是单一的世界体系被打破,形成多种历史体系;二是现在的历史体系转化为一个不同类型的全球范围的历史体系;三是建立一个新的体系。他对什么样的体系最可能实现没有一个很好的答案,而且这三种未来文明的形成只是一种可能性的演绎而已。
综上所述,布罗代尔的历史时段理论与华勒斯坦的世界体系理论,在学理上的渊源便可窥见一斑。虽然70、80年代,年鉴学派接受了来自各方的挑战,但是年鉴学派有价值的理论思想却在世界体系理论那里得到了进一步“扬弃”。年鉴学派的 “幽灵”依然徘徊于世界史坛,不管我们承认与否。
注释:
[1] ,费尔南。布罗代尔著,法,《资本主义论丛》,中央编译出版社, 1997年版第176 页。
[2] ,同[1] 书,第177 页。
[3] ,同[1] 书,第180 页。
[4] ,张广智、张广勇著,《现代西方史学》,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 91页。
[5] ,同[1] 书,第202 页。
[6] ,同[1] 书,第203 页。
[7] ,伊曼努尔。华勒斯坦著,美,《历史资本主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1999年第9 页。
[8] ,同[1] 书,第102 页。
[9] ,同[1] 书,第161 页。
[10],同[1] 书,第17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