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的科学性与人文性问题,涉及到历史学的学科性质及其功能与价值等方面多层次的问题。“历史学不是科学。”意思是:不一定非要把历史学说成为科学不可。其基本前提是对(唯)科学主义的反抗。因此也可以说,这是一种反科学主义的理解。当然,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理论问题,在此只能谈几点非常粗浅的感性认识。
一、 科学与人文在近代的二分:各有其功能与价值。
科学与人文,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都是西方的学术概念。科学与人文的传统,其渊源在西方至少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在古希腊文化中,科学与人文精神本来是统一的。古希腊学者的科学研究实际上都是关于人的研究,人文精神始终都是科学的追求。正如苏格拉底所谓:“知识就是美德。”事实上,从苏格拉底到亚里士多德,几乎每一个科学家同时也是哲学家、思想家。在那时,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是不分的。其实,中国古代也是一样。这正如宋明理学家的说法:东海西海,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科学与人文的分离界标,是欧洲的文艺复兴。文艺复兴不仅是人文精神的复兴,而且也是科学精神的复兴。在此基础上,便逐渐形成了近代西方学术思潮中的科学主义与人文(本)主义的两大传统。
文艺复兴使人类从中世纪神学桎梏下解放出来,科学理性精神得以复兴,推动了近代科学技术的巨大发展,其结果便是近代资本主义经济的高歌猛进。在此过程中,科学获得人类的崇拜,科学主义便应运而生。正如培根的名言:“知识就是力量。”在笛卡尔看来,科学是唯一的知识、永恒的真理,是人类全部文化中最有价值的部分;科学方法是一切知识的标准和范例,有关人类生存的所有问题都必须在一切知识的科学化中解决。这就是科学主义的实质。
人文主义则是以人为本,承认人的价值与尊严,把人看作万物的尺度,肯定人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智慧、知识和力量。人文主义又称人本主义。如果说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复兴是用“人道”反对“神道”,那么在近代,人文主义就是对科学主义的对抗,是用“人性”反对科学主义把人工具化、功利化以磨灭人性光辉的“物化”行为。
二、 科学不是万能的,历史学也并没有成为真正的科学。
科学的功能与价值实质上具有两面性: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既可以给人类带来幸福,又可能给人类带来灾难。可以说,近代科学的产生是人类历史在近代世界最大的成功,同时也可能是最大的失败,因为近代科学为人类生存和发展所带来的问题同它对人类生存和发展问题的解决一样引人注目。
近代科学的产生,直接推动了工业革命,使资本主义生产力获得空前的大发展。人类对科学的崇拜,一度使科学主义颇为流行,似乎人类一切问题均可以用科学来解决。但事实并非如此。两次世界大战,人类大规模的自相残杀,科学是最大的帮凶。科学主义的迷梦开始破灭。人们发现,科学并不能解决人的伦理道德等精神层面的价值问题。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认为“近代科学曾提出了异常重要的道德问题,但是它不曾、而且也无力促使这些问题获得解决。人必须回答的最重要的问题都是科学说不出所以然的问题。”[1]同样,法国年鉴学派创始人马克·布洛赫在“二战”期间写作《历史学家的技艺》一书时对此有着非常痛切的感受:“这个可悲的世界尽管可以为科学的进步而自豪,却并没有为人类自身创造多少幸福。”[2]于是,德国哲学家尼采宣告“上帝死了”,历史失去了意义。他开始对科学理性精神与历史进步观念持激烈的批判态度。科学不是万能的,科学的负面效应因此而越来越受到人们的警醒与反思。如今从后现代的角度来看,科学的负面价值更加明显,在现代化造福人类的同时,能源危机、环境恶化以及紧张的人际关系等诸多现代性问题则直接威胁了人类自身的生存与发展。因此,后现代主义对科学理性与现代性的批判是有一定道理的。
毋庸讳言,在科学主义盛行的时代,历史学也曾自觉或不自觉地深受科学的影响,而走向科学化的道路。历史学甚至被称为历史科学。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尽管19-20世纪以来,在科学革命的影响下,历史学也在不断加快其科学化的进程,但至少到目前为止,历史学要想成为一种与自然科学一样的科学还是相当困难的。英国历史哲学家柯林武德虽然承认历史学是一种科学,但他同时又认为历史学是与自然科学不同的“特殊的一种科学”。他说:“研究自然的正确道路是要靠那些叫做科学的方法,而研究心灵的正确道路则是要靠历史学的方法。”他的名言是: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在他看来,历史学是一门关于人的心灵的知识的学问,“历史学是‘为了’人类的自我认识”,其价值就在于“它告诉我们人已经做过什么,因此就告诉我们人是什么。”同时,柯林武德在批判“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时又说:“它实际上根本就不是历史学,因为它并没有满足科学的必要条件;但是直到最近它还是唯一存在的一种历史学,而人们今天还在读着的、甚至于人们还在写着的大量的历史书,就都是属于这种类型的历史学。”[3]可见,也许柯林武德理想中的历史学应该是一种科学,但现实情况却并不令他乐观。另一位英国历史学家巴勒克拉夫在分析当代史学的主要趋势时认为,1955年以来的历史研究因深受科学思想的影响而发生了“革命性的进步”,并宣称“历史学已经到达决定性的转折时期”。但与此同时,他又非常理智地认为,“历史学已经达到了转折时期这个事实并不意味着它必定会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在他看来,“保守主义”仍是当前在历史学家中的一个基本趋势。他说:“根据记载,近来出版的百分之九十的历史著作无论从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还是从概念体系来说,完全在沿袭着传统。”因此,他的结论是:“从前科学的历史学向科学的历史学‘突破’——这种‘突破’在现在看来还仅仅是一种可能。”[4]在对历史学科学化进程的实际结果的认识上,巴勒克拉夫与柯林武德的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
后现代主义更是大胆地宣告历史学的终结。1997年,美国历史学家伊格尔斯出版《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从科学的客观性到后现代的挑战》,系统地探讨了历史学在20世纪从追求科学的客观性到遭受后现代主义挑战的历程,尤其是着重探讨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后现代主义对历史学的客观性与科学方法挑战的问题。他说:“近几十年来越来越多的历史学家就达到了这样一种信念,即历史学是更紧密地与文学而不是与科学相联系着的。”“肯定地说,‘历史知识具有一种绝对的客观性和科学性’这条公理‘已经不再是毫无保留地为人们所接受了’。”“‘对过去历史变化要有一种一贯的科学解释’是不再可能了。”他认为:“后现代历史编纂学理论的基本论点是要否认历史著作所谈的乃是真实的历史过去。”如罗兰·巴尔特、海登·怀特都会坚持认为,“历史编纂学与小说(虚构)并无不同,它无非是小说的一种形式。”后现代主义者甚至宣称:“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后历史的时代,而我们所知道的历史学已告终结了。”[5]在伊格尔斯看来,后现代主义所谓历史学的终结,其实就是对历史学的客观科学性的否定。
柯林武德、巴勒克拉夫与伊格尔斯分别在20世纪的不同时期对国际历史学(当然主要是欧美史学)做了综合分析,[6]各自从不同的角度揭示了历史学科学化历程的艰难境况。
无论如何,历史学并没有成为一种与自然科学一样的科学,这是事实。当然,更重要的是,历史学其实是没有必要成为一种与自然科学一样的科学的,因为历史学有其自身赖以存在的特殊的学科价值,即人文价值。
三、 历史学的人文性:与科学同样甚至更重要的价值。
应该说,历史学具有科学性与人文性的双重特性。当然,历史学不是科学,只是一门人文学科。
不承认历史学是科学,并不能否认历史学的价值。因为:一方面,科学不是人类社会最高的价值,更不是唯一的价值。另一方面,历史学有其独特的人文价值。历史学通过总结人类历史的经验教训,给人类提供智慧,是一门智慧之学。这正是其作为人文学科而具有的不同于一般科学的独立的学科价值。
同样,不承认历史学是科学,也并不是否认历史学有一定的科学性。现代历史学虽然在研究理论与方法上,已经具有求真求实的科学理性精神与客观实证的科学研究方法,但历史学终归不是科学。科学不能解决人的道德、理想与人生意义等有关人文价值的问题,历史学则可以从历史研究中提供相关的经验与智慧。如果说科学的价值在于探究客观世界的奥秘,那么历史学的价值则主要是关注人类自身生存意义的人文关怀。因此,人文性才是历史学作为人文学科的更重要的本质特征。
何兆武先生在讨论历史学的双重性时认为:“科学只是人生和历史的构成成分之一,——哪怕是最重要而又最珍贵的成分。人的价值以及人的历史意义(假如历史有意义的话),并不是由科学所规定或所给定的。人作为自由的主体,乃是自行规定的;正因为如此,他才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负道德上的和法律上的责任。”“一切人文价值——自由、平等、博爱、生命权、财产权与追求幸福之权以及英明远见、大公无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乃至一切精神境界与道德情操,——都不是、也不可能是从科学里面推导出来的结论。它们是信念、是理想,而不是客观规定的事实和规律。但是没有这样最本质的一点,人就不成其为人,也就没有人文的历史而只有和其他一切物种一样的自然史了。因此要理解历史,我们就需要还有科学之外以至之上的某些东西:价值、目的、理想、信念。它们不属于科学实证的范围之内,是科学所不能证实或证伪的,却又是人生和人的历史所非有不可的东西。我们需要它,丝毫不亚于我们之需要科学。”[7]
法国年鉴学派宗师马克·布洛赫也并不否认历史学的科学性,有人甚至认为“年鉴学派代表了法国科学史学的深化”。[8]布洛赫认为,由于气体动力学、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以及量子力学的产生,“使科学的概念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原有的确定性概念因此而更富有弹性,永恒的相对可测性概念取代了绝对可测性。“因此,我们似乎更有理由认为,即使一门学问不具备欧几里德式的论证或亘古不易的定律,仍无损于其科学的尊严。”他认为:“史学的不确定性正是史学存在的理由,它使我们的研究不断更新。”尽管如此,布洛赫仍然非常重视历史学的人文性。他说:“历史自有其独特的美感。历史学以人类的活动为特定的对象,它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千姿百态,令人消魂,因此它比其他学科更能激发人们的想象力。”“我们要警惕,不要让历史学失去诗意。” [9]
[1] [英]汤因比:《
历史研究》下册,曹未风等译,第12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2] [法]马克·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张和声等译,第11页,上海
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
[3] [英]R.G.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等译,第285、238、10-11、292页,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
[4] [英]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杨豫译,第327-328、330、333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
[5] [美]伊格尔斯:《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从科学的客观性到后
现代的挑战》。何兆武译,第10、14、136、162页,辽宁
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6] 柯林武德的《历史的观念》写于20世纪30-40年代,在他去世三年后的1946年出版;巴勒克拉夫的《当代史学主要趋势》出版于1980年;伊格尔斯的《二十世纪的历史学》出版于1997年。
[7] 何兆武:《历史学的两重性论略》,《苇草集》,第17-18、19-20页,三联书店1999年版。
[8] 王晴佳、古伟瀛:《后现代与历史学——中西比较》第96页,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9] [法]马克·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张和声等译,第17、18、10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