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身体,是个体生命的物质存在基础与物质构成形式,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革命本钱”,是当下传媒工业重要的加工原料与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垂青的宠爱对象,是写真集、真人秀、时尚文化演绎迷人风采和寻找商机的核心与依托,是文学领域里“美女作家”、“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的关键词以及日前流行的所谓“私人化写作”等摆脱代言式写作、从私人肉体与灵魂出发寻找生命存在与嬗变的证词。总之,身体是高度社会化、历史化、精神化、商业化、审美化的人类文化载体。
人的身体,如果仅从纯粹的物质层面来看,实在是微不足道。通常也就一百多斤,撑死了三四百斤,最多我想也不会超过五百斤吧。量上无惊人之处,质上也不过如此:百分之七十左右是一点也不稀罕的水;所含的钙质,可供粉刷个把鸡舍、猪圈的;人体的微量元素,也就是加工几枚钉子的量;还有磷什么的,也许做盒火柴尚绰绰有余。但就是这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集结点化成生命之后,有了灵与肉的纠缠、冲突、分裂、沟通与交融,生命与文明之光的奇迹开始出现。古往今来的仁人志士,大多超越了肉体凡胎,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割肉贸鸽,舍身饲虎,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壮怀激烈,荡气回肠。当然,历史上也不乏摇身一变或是卖身投靠之类的勾当与劣迹。如此说来,我们早已没有纯净、纯粹的肉身,身体早已不再仅仅是身体。加缪曾说:身体……是我的家乡。克尔凯郭尔也曾意味深长地说:请给我一个身体。身体的文化含量高出了我们的想象。单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头发,就不可小觑。头发是附于身体的一种耐人寻味的东西。黑格尔认为头发是人体最具有植物性的地方。美国人罗宾?布莱耶尔曾著有专论《头发的历史》,他说自己一直都为头发着迷。人的尸骨可以烂得无影无踪,人的头发却可以永世长存。造物在人的头发上显得那么别有深意。人在进化过程中蜕去了动物的尾巴与皮毛,可为什么要留下头发?是为了大脑的防晒,是为了审美的修饰,还是为了暗示一种秘而不宣的神性?原始初民视发如命,小心呵护。僧尼的剃度,作为宗教意义上的新生、再生仪式也极为庄重。明末清初,更是闹到“留头不留发 # 留发不留头”的地步。清末民初,反清复明的仁人志士以及顽固守旧的遗老遗少们都在头发上做尽了文章。提到文革中红卫兵的经典之作—“牛鬼蛇神”的“阴阳头”,过来之人不寒而栗。不仅中国如此,二战期间德国的法西斯割犹太女人的头发做枕芯,源起于西方的朋克、雅皮以及叛逆不羁的艺术家,都喜欢选择头发展示自己的文化姿态和审美观念,还有当下迪厅全球化的摇头甩发。头发的文化意义、审美意义有目共睹。女人更加爱美,故爱惜自己的头发从来胜于男人。女性的一头秀发,越发使女人变得秀色可餐。如今各地发廊林立,美发已不仅仅是女人的专利,扮酷的男人也懂得如何去朋克,如何去雅皮,如何去将头发染成五颜六色,如何将发型做成爆炸式、家庭宠物式或抹布的样子。仅此一端,即可见出身体作为隐形的文化场域而散发出来的丰富的文化信息,特别是审美信息。此外,还有男人的胡子,关云长式的美髯公,艺术家的大胡子,希特勒的小胡子,历史化、审美化、政治化、个性化的各式各样的胡子,也可洋洋洒洒地写出一部《胡子的历史》。职此之故,人们才会“善待自身”,不厌其烦、大张旗鼓地纹身、减肥、瘦身、健身、塑身、整形、美容、染发等。
我们接着来看有关身体的日常语汇的审美文化内涵。
当下有一说法,乍听似令人乍舌,细味或许是事实:新富人黑瘦黑瘦的,新穷人白胖白胖的。新穷人的标志是一身赘肉。据说现在只有穷人还在吃鱼吃肉,富人早吃腻了鱼肉,改吃野菜了。在信息时代、高科技时代、知识经济时代,新穷人没有核心竞争力,每每下岗,窝在家里长膘,而新富人则高度年轻化,不再是旧式腰缠万贯、老态龙钟的“百万富翁”形象,而是受过良好教育,年富力强,环球移动,满日里捞世界,满世界捞钱,同时又注重中产阶级的生活品位,注重营养的搭配以及休闲与健身,所以根本不可能肉大身沉。特别是城市BOBO族的兴起,更是改写和刷新了嬉皮、雅皮和小资的生活理念与身体概念,将布尔乔亚式的优雅精致和波西米亚式披块毯子去牧羊走到哪儿算哪儿的潇洒、浪漫与奔放融为一体,淡泊功名,出入于私人海滩或来往于私人岛屿,热衷于健身房以及冒险和流浪。曾几何时,身体传统的“富态”和美学意义已被颠覆,发生了历史性的改变,无怪乎全球都在闹减肥、闹瘦身、闹健身、闹塑身、闹纹身以及在身体上作画什么的。楚王好细腰,国人多饿死。恐怕后人已经很难想象什么是唐人欣赏的丰腴肥美了。现代女性身体美学张扬所谓的“骨感”,也就是男孩般瘦削的身体上,长着呼之欲出的丰乳,令观者不仅频频回头,而且心里咯噔咯噔。
身体从来就是美的容器,否则不会有古希腊、古罗马的雕塑,不会有中世纪和文艺复兴以来的人体绘画,不会有东方的春宫图与浮世绘,古今中外的艺术家也就不会创造出如此众多而又精美绝伦的人体艺术杰作了。寻常百姓也就不会对身体投入如此巨大的财力、物力与精力。人体,特别是青春女性那富有灵性和曲线的胴体,几乎各部位都集合了太多的审美元素:秀发,美貌,玉颈,冰肌,丰胸,柳腰,纤腿,亭亭玉立,步步生莲,仪态万方,风情万种,婀娜多姿,楚楚动人。旧式小说的陈词滥调:月貌花容,齿白唇红,眉如远山,齿如编贝,明眸善睐,眉目传情,暗送秋波,含愁似问,等等等等,曾经都是对女性富有美感的身体的富有才气的审美感受。如今,身体更是被视为艺术加工的对象来“塑”,既是一种审美生产,也是一种审美消费。既生产和消费自己的身体,也生产和消费别人的身体。人们爱美厌“肥”,时尚者早将过时的“减肥”置换为“瘦身”,升级为“塑身”,或是进一步美化,在人体上作画。除了高度审美化之外,身体也是高度历史化的。身体的审美创造及其所具有的审美价值、内涵和意义决非仅自今日始。就说由来已久的纹身吧,从最初驱蚊避虫的功利考虑,到将其赋予图腾禁忌的内涵、宗族部落归属的内涵以及由此而生发的欲望的对象、审美的对象等,人类的身体着实已被修改得面目全非。中国古代旧式女子的对镜贴花黄,与今日豪华商场第一层琳琅满目的化妆品相比,只能算是因陋就简,就地取材,有限利用,根本没有技术含量可言。缅甸女子为了获得颀长的玉颈,用一圈一圈的金属环人为撑长自己的脖子,据说如果取下金属环,细长的玉颈根本无法支撑起头颅的重量,为了美可谓是独出心裁,不惜代价。据说还有某些原始部落族人为了长高,不择手段,不惜断腿促生。但所有这些,在今天现代化的身体加工制造业面前只能算是手工作坊里的手艺活儿。人类今天对身体的操控、生产、加工、修理的能力与技术已达到“脱胎换骨”的水平。尽管“移魂大法”还是武侠里的天方夜谭,置换人体器官乃至植头已不是医学上的神话。著名歌星杰克逊由黑到白的皮肤漂洗,也只能算是表面文章小儿科。更多的人是随心所欲地将爹娘老子给的身体肆意篡改,眼睛 %&’( 某人,嘴巴下载某人,削去颧骨,舌尖分杈,胸部和臀部填硅填胶,只要自己高兴,周身可以组装,或是做成一个拼盘,只要花钱到位,准保整形后的爸妈不认识度四星级以上。地球上如此众多的物种还没有什么像人类如此这般玩命地改变自己的身体的。
在形象文化与文化形象的催生下,后现代社会的视觉中心主义方兴未艾。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个体文化、圈层文化、职业文化、群体文化等的形象代言人。人与人之间、社会阶层与群体之间被塑造成看与被看的舞台。为了更好地看与被看,数不胜数的人们戴上了眼镜、隐形眼镜以及取代早期秀郎镜的各式各样有款有形的墨镜。没有被看到的东西它的价值就很难被肯定和实现。穿名牌者最大的悲哀就是没有被看到,诚如古人所说的锦衣夜行。只有被见证的消费和展示才能获得和提升行为的炫耀性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