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上海博物館公布了學界企盼已久的戰國竹書〈孔子詩論〉、〈緇衣〉、〈性情論〉三種資料,收錄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1](以下簡稱《上博一》)一書,其中〈緇衣〉、〈性情論〉兩篇也見於《郭店楚墓竹簡》[2](以下簡稱《郭店》)。〈孔子詩論〉第8簡有一個言二虫的「 」字(下文以A代之),本文結合《上博(一)》及其他資料中幾個二虫的「 」字(下文以B代之),對A字提出一點不成熟的想法,就教於博雅君子。
〈孔子詩論〉第8簡:「少、考言,則言A人之害也」,馬承源先生考釋云(頁137,以下簡稱〈考釋〉):
「A」字《說文》所無,言,以為聲符。據《小弁》詩意,前四章詩人表達「我心憂矣」、「我心憂傷」,後四章表達「君子信讒,如或之。君子不惠,不舒究之」,「君子無易由言,耳屬于垣」。《巧言》後半,詩句有「巧言如簧,顏之厚矣」。詩的重點在於描述「讒」人和「巧言如簧」之人,則言聲音近字當讀如「誆」,以謊言騙人,與「誑」義近。《史記.鄭世家》:「乃求壯士得霍人解揚,字子虎,誆楚,令宋毋降。」
李學勤先生釋文作「《小弁》、《巧言》則言A(讒)人之害也」[3]。
〈孔子詩論〉統言〈小弁〉、〈巧言〉二篇詩意,旨在揭示讒言之害,〈考釋〉已有論述,茲不贅言。任何一位飽讀詩書的學者釋讀「少、考言,則言A人之害也」一句,均知「A人」當即「讒人」,問題在於「A」字形構與讒字不類,是以〈考釋〉讀為「誆」,李學勤先生逕將A字讀為「讒」,對字形也無說解。
〈考釋〉以為A字(下文以C代之)得聲,恐怕猶有商榷之處。古文字二虫的字形有左右排列的「C」形及上下排列的「B」形。許慎在《說文》C篆下標明了讀音「讀若昆」,只是未見C得聲之字,C字早在甲骨文已經出現[4],東周的《魚顛匕》[5]及《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十八種.田律》第二簡[6]也見C字,學者咸以《說文》C篆讀若為據釋讀,唯此字從無作B形者。再者,B得形的字,目前有兩種釋讀,在《郭店》發表之前,主要見於楚系簡帛資料的「祝 」一詞,[7],即楚先祖「祝融」,何琳儀以為該字「(庸),蟲省聲」[8];《郭店》面世後,B得形的字出現了不同的釋讀(說詳下)。無論如何,B、C二字似不能混為一談,因此〈考釋〉將A字釋為C得聲,實有待商榷。
《郭店》有幾個水B的 字(下文以D代之),見於〈緇衣〉30、〈成之聞之〉11、14、〈尊德義〉28、〈性自命出〉31、46、〈語叢四〉7,裘錫圭先生釋文作「流」,從前後文觀之,自無疑義。D字的形成,從《壺》及〈唐虞之道〉7、17的寫法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壺》的流字作「 」[9],〈唐虞之道〉流字作「 」,壺銘流字省去中間倒子形的頭部及「八」形,就是B形的寫法,〈唐虞之道〉流字省去中間的頭部,上半再受到下半類化,也會寫成B形;這兩種是B形二虫的可能形成來源。
再看《上博(一)》的資料。〈性情論〉19、38二簡可與《郭店.性自命出》對讀,《郭店》的D形,〈性情論〉書作「 」(下文以E代之),上下二虫之間多一個「○」形,乍看與〈唐虞之道〉的寫法相似,但是〈性情論〉的上半已經訛為虫形了。比對兩批材料,可以證明D、E是一字之異體。
從以上資料,可以啟發釋讀A字的一些思考方向。一是據楚帛書,A字所的B形可能是蟲字之省;一是據《郭店》、《上博(一)》,A字所的B形與D形可能來源相同。然而從兩批資料的密切關係看來,拙文以為,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結合《郭店》及《上博(一)》幾個B得形的字,拙文以為〈孔子詩論〉的A字或可隸定為言 的「 」字,會「流言」之意,「流言」一詞並不晚出:
《荀子.大略》:「流言滅之,貨色遠之。禍之所由生也,生自纖纖也。是故君子蚤絕之。」
同上:「是非疑,則度之以遠事,驗之以近物,參之以平心,流言止焉,惡言死焉。」
《禮記.儒行》:「往者不悔,來者不豫。過言不再,流言不極。不斷其威,不習其謀,其特立有如此者。」
今日所見的古文字資料中,除了《說文》收錄的讒篆之外,尚不見「讒」字的寫法,[10]其形構有待日後更多的材料才能說明。目前從《上博(一)》字形及文意看來,A形可能是讒字的會意字。
最後附帶提一筆,《古璽彙編》0212號「□之」[11],首字未釋,《古璽文編》[12]收在附錄二七,並未隸定;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頁276)釋為水、蟲省聲,讀為「肜」;李零先生也以為水蟲聲,讀為「流」。[13]該璽首字與《上博(一)》的E形畢同,李先生釋為「流」,可謂卓見,唯對照《郭店》、《上博(一)》的字形,該璽「流」字與上述楚簡「流」字形成的原因相似。《古璽彙編》0217有「之」,吳振武先生以為即「」即「職」,屬食官,[14]「流之」可能也是職司飲食的官璽。姑記於文末以備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