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本文通过对银雀山汉简《孙子•用间》篇的考辨,结合其它有关文献,认为今本《孙子兵法》应是战国中晚期孙膑及其弟子的作品。
《孙子·用间》篇是今本十三篇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同样也出现在银雀山汉简之中,可见竹简《孙子》是今本《孙子》的一个重要来源,它对判定《孙子》的作者与年代有着重要意义。前辈学者多从兵制的角度论述今本《孙子》非孙武所作,而是孙膑之作。银雀山汉简出土以后,我们见到了的竹简一部分内容见于今本《孙子》,一部分内容则不见于今本。后者一部分编为《孙子》下编,一部分则编为《孙膑兵法》。于是,《孙子》为孙武所著,遂为定论:或曰孙武亲著;或曰始于孙武,成于孙膑。然而竹简本《孙子·用间》篇“周之兴也,吕牙在□〔□□□〕□**师比在陉。燕之兴也,苏秦在齐,唯明主贤将能……”一语【1】 ,令人困惑不解,今人曲说以满足今本《孙子》作于孙武一说,以为竹书足以证明今本十三篇即司马迁所言《孙子》“十三篇”,故视此而不见。我以为这是值得重新考虑的,此句确实十分重要,为研究《孙子》作者与年代的一大关目,不可不予以高度重视。
本文以此为关目,将其与银雀山汉简篇题木牍联系起来,并结合《用间》篇所载的出军用兵之数与历史资料,子书与史书相合证,认为:《孙子·用间》篇不是孙武所作,而是孙膑及后学的作品,今本《孙子》不是司马迁所言的孙武“十三篇”。关于孙武的《孙子》,可参看拙作《上孙家寨汉简<孙子>研究》一文。
一
银雀山汉简《孙子·用间》篇“周之兴也,吕牙在□〔□□□〕□**师比在陉。燕之兴也,苏秦在齐,唯明主贤将能……”【2】一语,不见今本,《银雀山汉墓竹简》(壹)整理者注云:“‘十一家本作‘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无‘**师比在陉。燕之兴也,苏秦在齐,’等语。苏秦时代远在孙武之后,简本此数语似可证《孙子》书出于孙武后学之手。或以为此数语当为后人所增,待考。”【3】。其实,如果不是孙武之作,而因其它原因而误入《孙子》,秦、汉时人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汉简本之所以习以为常地保留下来,说明编者根本就不认为这是一个错误,而是本来就是如此。整理者即认为《孙子》为孙武所著,当然就以今本《孙子》匡合竹简《孙子》,故有此一说,学界为其所囿,循修其说,反不观实例,其说实在值得重新考虑。这好比说后人比汉人更了解秦汉史事,这是不合逻辑的。实则,此数语是《孙子》为孙膑及其后学弟子所著的铁证。这一点要打破今人整理者的匡囿,将银雀山汉简《孙子》与《孙膑兵法》与其它兵书结合起来,将它们整合起来看,以复原汉简的本来面目,才能形成新的认识。银雀山汉简中还有一些竹简与《用间》篇的年代相接近,只不过是因为不见于今本《孙子》,又有明确的时代标志不属于孙武时代,故它们被整理者归于了《孙膑兵法》,我们可以从二者的相关联之中,发现二者的关系。《孙膑兵法·强兵》篇残简有一些简文与《用间》“燕之兴也,苏秦在齐”一语相合,结合《史记·孙吴列传》及其它典籍记载,可证《孙子·用间》与《孙膑兵法·强兵》所反映的事实有着紧密关系。
《孙膑兵法·强兵》云“威王、宣王以胜诸侯”“此齐之所以大败燕”“此齐之所以大败楚人”“此齐之【所以】大败赵”“……□人于**桑而禽(擒)范皋也”“禽(擒)唐□也”“禽(擒)□ ”。整理者在注解中作如下说明:“齐败燕,当指齐宣王伐燕事”,“事在公元前314年。”齐败楚,“事在公元前301年,齐闵王初立时”,齐败赵,当齐威王三十二年,“事在公元前325年”,“唐□”楚将唐蔑,擒唐蔑事在楚怀王二十八年,齐宣王十九年,公元前301年【4】。《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云“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5】。正如《强兵》所载事合。又有《威王问》篇有孙膑答威王君臣之问,有“齐三世其忧”之叹。这正说明两个问题:其一,孙膑及其学生见用于威王、宣王之时,而不见用于齐闵王,故学生记载以明先生之智,其与“燕之兴也,苏秦在齐”一语合;其二,语之所指,当为叹齐闵王无能,而孙子先见之智,这是弟子赞颂老师之语。说明孙膑门人参与整理《孙子》。
《用间》“燕之兴也,苏秦在齐”正与《强兵》所言一致。据今人扬宽先生《战国策》:公元前294年左右,苏秦向燕昭王献策入齐而为燕间谍,公元前285年乐毅将“赵秦、韩、燕攻齐,取灵丘”《史记·赵世家》,燕王“率天下之兵以伐齐,大战一,小战再,顿齐国”《战国策·燕策二》,先后攻取齐国七十余城,苏秦亦因反间之罪而被车裂。见扬宽《战国策》增订本,第392_395页。
将《强兵》所载事实与《用间》篇“苏秦在齐”语结合起来,我们发现二者是相关联的,首先在时间上二者为同一时间内;其次在所论事实也相关联,可以断定《强兵》与《用间》是属于一个整体,《用间》的作者,是为孙膑及门人,时间大约在燕将乐毅攻打齐国之时,即公元前285年前后。《孙子兵法》形成于桂陵之战至齐闵王期间,是孙膑与其弟子共同完成的。从《威王问》、《田忌问垒》篇看:《孙子兵法》主要思想形成于桂陵、马陵之战之时;从竹简《用间》看:《孙子》一书基本形成于于齐闵王之时,成于孙膑门人之手。
我们结合其它一些文献资料,也可以证明《孙子》应成书于这期间孙膑及其弟子之手。《史记·孙吴列传》载马陵之战后“世传其兵法”,《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云“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荀子·议兵》篇载“临武君与荀卿议兵于赵孝成王前”,刘向认为临武君是孙膑,其说恐怕不可靠,但从临武君所言,荀子所指斥的内容,临武君是孙膑的门人与学生是可能的。赵孝成王在位年代大约是在公元前265年_245年,就是说这期间《孙子兵法》已在社会流传,它的形成年代肯定在这之前。《荀子·议兵》篇载临武君论兵本是《孙子》“权谋”“变诈”之说。“兵之所贵者,势利也,所行者变诈也。善用兵者,感忽感悠暗,莫知所从出,孙吴用之,无敌于天下”【6】。临武君用兵重视“权谋势利”,“权谋势利”既见今本《孙子》,又见于《孙膑兵法》,二者应为一体,是孙膑思想。“孙吴”应指孙膑与吴起,这是战国晚期时人的通常看法。“食人炊骨,士无反北之心,是孙膑吴起之兵也”《战国策·齐策六》。《战国策》所言为燕破齐之时事鲁仲联语,恐是依托,不能尽信,但其说明了孙膑在当时社会上的影响,《吕氏春秋·不二》言“孙膑贵势”。将其与孔、老、墨并称(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所谓历史上的“十大名人”),《韩非子》也是将孙吴并举,“孙子膑脚于魏,吴起收泣于岸门”《韩非子 难言》。可见当时人是不会将孙膑误为孙武,要误也是后人。“孙吴”指孙膑、吴起这种情况一直延续至西汉初年,贾谊的《过秦论》将孙膑列入当时重要的军事家行列,与吴起并列,足证“孙吴”指孙膑与吴起,而非孙武,亦可证银雀山汉简是不可能将孙膑误为孙武的,“燕之兴也,苏秦在齐”一语不可能是衍误。由临武君论兵与荀子批判临武君的思想,可知临武君之言,皆本于孙吴,又由孙吴之称本义是为孙膑吴起,故可证临武君思想是为孙膑思想,其与《孙子》,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为一个整体。
《孙子》主要流传于《史记·孙吴列传》马陵之战后“世传其兵法”,特别是战国中晚期。《鶡冠子·武灵王》篇“武灵王问庞焕曰‘寡人闻飞语流传曰:百战而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胜,善之善者也”【7】。引用《孙子·谋攻》“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飞语”指战国策士之语,可见《孙子》在当时就为策士所熟悉,为其所用。结合《荀子·议兵》所载,又根据史书所载庞焕事迹,其所言时间,似非赵武灵王,而是赵武成王。因庞焕活动于此间,而不可能在武灵王时期。关于庞焕可参看李学勤先生《马王堆帛书与<鶡冠子>》一文。这就是说《孙子》是在这一时期已广泛流传于社会,《韩非子·五蠹》云:“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8】,《守道》又云“孙吴之略”,而《韩非子》所载孙、吴则在文中明指为孙膑、吴起。可见《孙子》在战国末期影响之大。亦可知秦、汉时人不可能将孙武误作孙膑。
二
从银雀山《孙子》篇题木牍与《用间》篇关系,可证今本《孙子》乃是孙膑所作。“银雀山汉墓竹简中,除竹书外,还发现了一些记篇题的木牍”,“木牍所记的似为十三篇篇名,分为三排,第三排分为五行,第二排亦分为五行,第一排残缺过甚,情况不明”【9】今依李学勤先生《<孙子>篇题木牍与佚文》【10】排列如下:
…… …… 〔地〕刑(形)
…… 行[军]…… 九十五 九地
…… 军 争 用间
势 实虚] 火□ ……, ……, 七势三千……
这里有几点值得注意:
木牍中今本《孙子兵法》的主要内容都在其中,其中包括《用间》,这说明《用间》篇是《孙子》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篇题木牍篇数与十三篇篇数有异。李学勤先生认为:“按照木牍来看,竹简和第一部分包括《孙子》十三篇的七篇,第二部分则在十三篇的其余六篇之外,还有《火阵》、《七势》两篇。这等于说,竹简本的《孙子》不限于今传本的那十三篇。实际上,竹简本《孙子》肯定包括十三篇之外的内容,整理小组已经列出《吴问》、《四变》、《黄帝伐赤帝》、《地刑二》、《见吴王》五篇”【11】。整理小组已将这五篇编定为《孙子》下编。我以为客观存它们本来就是《孙子》的一个部分,只是整理者,根据今人的认识,依据今本《孙子》而造成的结果,未必合乎银雀山简本的本来面目。换言之,今人整理汉简是“削足适履”。这就出现了一个矛盾,银雀山汉简《见吴王》明言孙武“十三篇”,《史记》所言亦曰《孙子》十三篇,青海上孙家寨《孙子》残简亦称《孙子》十三篇,这就是说孙武之《孙子》十三篇是西汉时人的共识,至少银雀山汉墓竹简是支持这一点的,《孙子》篇题木牍并非十三篇,说明包括《用间》在内今本《孙子》不是《史记》所载的孙武“十三篇”,今本《孙子》十三篇,主要是孙膑及其后学的思想。
三
《孙子·用间》篇所言出兵人数和战争规模之说不合《国语·吴语》所载史实,而是战国中期用兵之数,从而也可看得出《用间》篇作于战国中晚期。
前辈学者,多推崇以史证经,经史合证。其实研究诸子之学,特别要重视史料之证,力求做到子、史合证。《用间》篇云兴兵作战人数与规模不合春秋之制,即为战国时人所明论,又有史书所载,故我们不应曲意借说。
“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余万家 ,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又《作战》篇云“凡兴兵之法,弛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
关于这两段话的怀疑,不自今日,大家可参看姚际恒《古今伪书考》、章学诚《与孙渊如观察论学十规》、张心徵《伪书通考》、金德建《古籍丛考》、齐思和《孙子著作时代考》。其实,吴王阖闾用兵不过三万,决无过十万之说,用兵十万之数,实是孙膑时代用兵之规模。章学诚认为“春秋用兵未有过十万者,即此便见非阖闾时,且以十万之师,而云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明著七国显证,决非春秋时语也。”
“阖闾之用兵也不过三万,吴起之用兵也不过五万。万乘之国,其为三万、五万尚多”《吕氏春秋·用民》【12】。
《尉缭子·制谈》篇云“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13】。
其实,最有说服力是《吴语》所载吴王阖闾用兵之事实。吴王阖闾与晋争霸为吴用兵最盛,亦不过是“带甲三万”。根据近年出土文献证明《吴语》在战国中期,就已出现。稍后,越人伐吴,越“发习流二千人,教士四万人,君子六千人,诸御千人,伐吴”《史记·越世家》【14】。可证吴国用兵从最大之数为“三万”,根本就不可能有“兴兵十万”一说。孙武用兵即无“兴兵十万”之实,就不应有“兴兵十万”一说。
“兴兵十万”反映的是战国中期战争规模与用兵之数,接近孙膑用兵之数与战争规模。《孙膑兵法·禽庞涓》云齐、魏桂陵之战:“昔者,梁君将攻邯郸,使将军庞涓带甲八万至于荏丘,齐君闻之,使将军忌子带甲八万至……境”【15】。桂陵之战,齐、魏各动用“带甲八万”,至马陵之战,魏国用兵之数为十万。
《战国策·齐策二》载马陵之战,齐国田盼、孙膑参与其事,魏国则只有太子申,而不言庞涓,其语云“齐、魏战于马陵,齐大胜魏,杀太子申,覆十万之军”【16】。“田单为齐上将军,兴师十万,将以攻**”【17】。
可见,“兴兵十万”正是孙膑时代用兵作战的人数规模。战国中晚期,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动用兵力也越来越多,“兴兵十万”,已是常数。公元前293年,秦与韩、魏伊阙之战,秦消灭韩、魏联军二十四万。公元前273年,白起消灭魏军十五万。公元前260年,秦、赵长平之战,赵军先后死亡四十五万,为战国空前大战。根据《用间》篇所反应出来的战争规模与用兵人数正与史料所载桂、马之战吻合,反映的是战国中期的用兵规模,可证《用间》篇是孙膑及后学所为。
余 论
因此,我们认为《用间》篇不是孙武的“兵法十三篇”的内容,我们得出如下结论:
第一,今本《孙子》不是司马迁所言的孙武“兵法十三篇”,而是孙膑及弟子所作的《孙子》,前者“兵法”以“教战”“军法”为主要内容,后者则以“兵势权谋”为主要内容,其内容正与《史记·孙吴列传》所言二人生平事迹相合。后人言今本《孙子》“十三篇”为孙武所修,所据实为《史记 孙吴列传》所载孙武作“兵法十三篇”。然观《孙吴列传》司马迁记载孙武,详于“吴宫教战”,而略于“权谋”,说明司马迁所见孙武之《孙子兵法》,当以“教战”为主要内容。孙膑生平事迹详于“谋略”,不言其“教战”,以“谋略”为主要内容,说明孙膑《孙子》,当以“权谋势诈”为主要内容。否则,我们就难以理解为什么严谨的司马迁写孙武传于“吴宫教战”细致入微,而于权谋不言一词,反之我们将“吴宫教战”与今本《孙子》思想内容对照,那里能找得到一点关联,这一点不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吗?
第二,《齐孙子》形成于桂陵之战后至“燕之兴也,苏秦在齐”之时,具体说,就在公元前353年年_280年之间。其思想形成于桂陵之战至马陵之战期间,而其书《孙子》的主要篇则形成于齐闵王时期。银雀山汉简本《孙子》就是沿袭这个本子系统。
第三,今本《孙子》实属张冠李戴,孙武之名,孙膑之实。它的形成则在东汉以后。
引文索引:
【1】【2】、【3】、【4】【15】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壹)孙子兵法 上编》第27页,第28页,第72_73页,第45页。
【5】【9】【14】《史记》二十五史缩印本(1),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12月第一版。第265页,第29页,第209页
【6】王先谦《荀子集注》(诸子集成2)上海书店,1986年7月 第1版,第176页。
【7】吴世拱《鶡冠子吴注》九鹤堂丛书第25页。
【8】韩启雄《韩子浅解》第482页,中华书局1960年8月第一版。
【10】【11】《孙子学刊》1992年第4期,第25页、第26页。
【12】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1270页,学林出版社1984年4月初版。
【13】华陆综《尉缭子注译》中华书局,1979年1月第1版,第9页。
【16】《战国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3月第2版,第835页。
【17】向宗鲁《说宛校证》中华书局1987年7月第一版,第3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