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近年来,国内学术界在译介外国国际关系文献的过程中引进了大量术语,但是在这些术语的译法上缺乏统一的规范,不利于学术研究的与交流的正常进行。本文讨论了十个重要的国际关系术语的中文译法,结合这些术语在原文中表达的意思以及国际关系的语境给出了相应的推荐译名,旨在引起学术界的重视与讨论,促进中国国际关系专业术语译名的规范化和标准化。
[关键词] 国际关系理论;术语翻译;学术规范;译名标准化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外国国际关系文献被中国学者翻译、评介,其间引进了大量的国际关系术语,但正如本文作者之一在另一篇文章中所说,“在这些名词的翻译上既缺乏权威的规定(如过去新华社出版的《人名地名译名手册》),也没有同业公会(如国际关系学会)认可的业内标准,结果就出现了一词多译的‘自由化’局面,造成了交流上的混乱和困难。” [1]专业术语规范化是任何一门学科存在和发展的前提,也是专业文献翻译水平的重要标志。如果每个学者都各自使用一种译法,没有统一、规范的术语,既不利于正常的学术交流的进行,也不利于读者对国际关系理论的学习和理解。为了提高学术研究的精密性和准确性、保证学术交流的通畅,我们需要对这些翻译、引进的术语进行甄别和校正。正当国际关系学科在中国起步不久之际,术语译名的规范统一意义尤为重大,而任务也十分艰巨。
为了引起学界重视和讨论,争取尽早在术语译名问题上达成共识,本文将简要讨论几个重要的国际关系术语的中文译法。这里所选取的术语在国际关系文献中使用较频繁,而译法分歧较多,有些通行译法不太符合术语的本来意思。本文试图通过考察这些术语的原意及其在国际关系的特定语境中的用法来寻求它们在中文里比较贴切的对等词汇。
一、Identity(身份、认同、特征)
Identity是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核心概念之一,随着近年来中国学术界对建构主义的介绍越来越多,这个词在中文文献中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在相当多的中文文献中,identity一词被译为“认同”[2],而建构主义经典文献《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的中文译者秦亚青教授在中译本里将其全部译作“身份”。
其实identity包含特性、身份和认同等多重意思:特征是人或事物的属性,借以认定其所属或类别;“身份”一词在中文里更多外在(客体对主体)认定的成分,它是一种社会性标识,而“认同”更多内在(主体对主体本身)认定的成分,具有主体性;英文的identity是兼有以上三种意义。下文将对这个词在建构主义理论文献中的用法进行考察,以表明这个词的不同意思在不同上下文中的具体体现,而在一些中国学者对这个词的翻译中往往只表达出一种意思是不够准确的。
在1992年发表的《无政府是国家造就的:权力政治的社会建构》一文中,温特对identity作了阐述,他指出,“identity是行为体对自身相当稳定的、特定角色的理解与预期……每个人都有许多与制度性角色相联系的identity,如兄弟、儿子、教师、公民等;国家同样也有许多identity,如‘统治者’、‘自由世界的领袖’、‘帝国’等等。[3]”在上文引述中,温特使用的第一个identity强调的是行为体对自身的“理解与预期”,因此应译作“认同”;而从其后强调的identity与角色的联系以及所列举的关于个人和国家的各种identity的例子来看,后两个identity应该译为“身份”。
Identity的三种意思在温特的《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一书中也有明确表达。温特在讨论identity的定义时首先指出,“在哲学意义上,identity是使事物成为该事物的因素,这种用法在这里太宽泛而不适用。若据此用法,猎犬和自行车也具有identity[4]”。在这句话中,由于identity是使事物成为该事物的因素,应该理解为“特征”。
温特进一步指出,“我把identity作为有意图的行为体的属性(property)……这意味着identity是基于主体或单元层次上的特征,根植于行为体的自我理解(self-understanding)”。这里的“自我理解”也只是identity的一层含义,因为“这种理解的意义常常依赖于其他行为体是否以同样的方式想象这个行为体,因此,identity也具有主体间或体系特征。”在这里,温特明确地指出了identity的两种意义,即“两种观念可以进入identity,一种是自我持有的观念,一种是他者持有的观念”。[5]自我持有的观念是主体对自身的认定,而他者持有的观念是客体对自身的认定,当identity在第一种意义上使用时是主体的“认同”,而在后一种意义上是社会赋予主体的“身份”。
在《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一书中还出现了identification一词,它是指“一个认知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自我-他者的界线变得模糊起来,并在交界处产生完全的超越。自我被‘归入’他者” 。[6]秦亚青在中译本中将这个词译作“认同”是贴切的,因为“身份”是一种属性,而“认同”是主体的认知。两者的联系在于,一方面认同依赖于主体的角色和身份,另一方面,认同也是主体身份形成(identity-formation)的过程。在某些语境下,identity与identification表达的意思是相同的。但是,秦亚青将所有的identity都译作“身份”也是值得商榷的。因为主体对自身的认定与客体对主体的认定是两种不同的意思,一概译为“身份”显然不能体现两种意思的区别。
通过对identity一词在建构主义经典文献中用法的梳理表明,这个词在中文里最贴切的翻译应视上下文而定,不能一概而论;由于英文的identity兼有事物具有的属性、主体对自身的认定和客体对主体的认定等三种含义,而中文里需要用“特征”、“认同”和“身份”等不同词语分别表达,所以不管译成什么都会顾此失彼;但是为了表意的准确性,使用这个词汇时应仔细推敲其内涵和上下文意,以此选择合适的译法。
二、 International community(国际共同体)
International community在中文里一般翻译为“国际共同体”,但也有译者将其译为“国际社会”(中文的“国际社会”一般对应international society)。考虑到society和community在国际关系中的特定内涵,澄清两者之间的区别是必要的。2002年9/10月号的美国《外交政策》杂志刊登了一组讨论文章,题为“什么是国际共同体(international community)?”,《国外社会科学文摘》发表了这组文章的中译文,将标题冠之以 “什么是国际社会?”[7]。参与这次讨论的都是知名人士(包括著名思想家、活动家、记者和政治决策者等),他们在international community是否存在、存在的范围以及基本特征等问题上都存在分歧。可见它与我们通常使用的“国际社会”不同,后者的含义比较宽泛也较少争议,就是指“作为国际主要行为者在国际经济和国际政治中形成的相互关系总体”[8]。
在政治学中,community是与自然亲近性、共同利益和特定的意识形态联系在一起的[9]。按照布鲁斯·克罗林(Bruce Cronin)的定义,国际/跨国共同体意味着“一系列具有共同社会特征、共同关系、共同经历和正面的相互依赖的政治行为体之间形成一种政治上的共识,使它们成为一个独特的团体。”[10]从International community对上述共同性的强调来看,译为“国际共同体”是最合适的。
值得一提的是,英国学派的核心概念international society虽然在中文里译为“国际社会”,但是它与我们通常理解的国际社会是有区别的,英国学派的international society与上面讨论的international community的内涵是一致的。按照布尔在其《无政府社会》一书中对“国际社会”的表述,“国际社会”的存在是因为“一组国家意识到特定的共同利益和共同价值,它们也意识到彼此之间由一系列相互关系的共同法则联系在一起”[11]。
注意到英国学派使用的“国际社会”概念与一般意义上的国际社会的不同点及其与“国际共同体”概念的一致性,对于我们理解英国学派的核心概念、理论主张是非常重要的。国际共同体在现实中是否存在及其所指涉的范围也是有争议的,由于对共同价值和身份认同的强调,国际共同体有着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将international community译为“国际社会”显然抹杀了这个概念在国际关系中的特定内涵以及不同作者在使用这个词语时的倾向性。
三、International regime(国际规制)
关于international regime一词的中文译法
问题,不少学者曾进行了专门论证。
目前出现的不同译法主要有:国际制度、国际机制、国际规制、国际体制、国际规则等[12]。由于regime一词在
英文里本身意思就很多,所以中文译法引起很大的分歧和争论也就不足为奇。《
现代英汉综合大辞典》在regime词条下列出了七种汉语释义:1.政体、政权、
社会制度;2.统治方式、时期;3.状况、状态和
自然现象的特征;4.领域、范围;5.规范、纪律;6.方式、
方法;7.制度、体系[13]。王逸舟也指出“单从字面上看,regime可以有‘规范’、‘规则’、‘体制’、‘制度’、‘政权’、‘政体’、‘安排’、‘管理方式’、‘统治形式’、‘系统设置’、‘精心安排的生活方式’等十余种译法。[14]”
目前国内学术界使用“国际机制”一词较多,并且
中国学者也有这方面的专门著作[15],但是正如李少军所说,中文的“机制”一词早有mechanism与之对应,而且机制主要是指原理和功能[16],所以regime一词译为“机制”一方面意思不太贴切,另一方面则易与常用的mechanism的中文译名相混淆。
在国内背景下,regime是指一种既定的政府或宪政秩序,它由一套建立起来的规则(rules)和制度(institutions)所界定,用以调节国家内的个人、组织或阶级之间的关系。国内
政治意义上的regime一般译作政权、体制等。虽然国内政治中的“政治体制(regime)”不如政治制度那样带有根本性、不易变更性,但是作为“一套既定的政府或宪政秩序”,或者与政权相联系的一系列“机构设置、领导隶属关系和管理权限划分”[17],是特定政治制度的一部分,具有相当的权威性、系统性和稳定性。
而在国际背景下,这个词汇被定义为,特定的国际关系领域中一系列自愿同意的(voluntarily agreed-upon)原则、规范、规则和程序,行为体的预期聚集于此[18]。由此可以看出,国际政治中的regime既不具备权威性安排,也不具有系统性、完整性,它是建立在“自愿同意”的基础上的。注意到在国内与国际不同背景下regime的区别,将其译为“体制”也不太符合其在国际关系语境下的意思。
考虑到regime一词在国际关系中同时表达出规则、规范、制度等几种意思,而且也为了与机制、体制等常用的词语作必要的区分,似译为“规制”较妥。
四、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国际制度/机构)
在国际关系中, institution是一个与规制(regime)意义相近又不完全一致的词,随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新自由制度主义(Neo-institutionalism)兴起以来,institution一词较regime使用更频繁。
相对于其他术语,国内学术界对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的译法分歧并不大,大多数学者将其译为“国际制度”,也有少数译为“国际机构”[19]的。在一些政治学的辞典和百科全书中,institution一词也主要译为“制度”。但是正如新自由制度主义的代表人物罗伯特·基欧汉所言,“人们经常在根本没有定义或者仅仅随意定义的情况下讨论institution”[20]。
基欧汉在《国际制度:两种方法》一文中专门讨论了institution的定义,他将其界定为“一系列约束行为、塑好预期、规定角色的规则(rules)”,“在国际关系中,有一些institutions是正式的组织,它们有规定的等级和实现有目的行动的能力。另外,诸如货币和贸易领域的国际规制(international regime)则是规则和组织的复合体[21]”。基欧汉还特别指出,institution根植于惯例(practice)。在这段定义中,基欧汉主要讨论了institution与国际组织、国际规制和惯例之间的关系。在国内学者中,任东来曾著文介绍基欧汉的国际制度概念,指其包括国际组织、国际规制和国际惯例三大块[22]。
以上考察表明,英文中的institution有机构、规则和惯例三层含义。上文已经提到,这个词在中文里主要出现的是“制度”和“机构”两种译法。根据《汉语大词典的释义是,“制度”是在一定
历史条件下形成的法令、礼俗等规范,[23]从这个释义可以看出,制度既可以指正式的规则(法令等),也可以包含非正式的惯例(礼俗等)。因此,institution译为“制度”可以表达出其三层含义中的两层,但是“制度”并不包含“机构”的意思。
由于institution一词在中文里没有一个完全的对等词,对这个词的译法的选择也需要视上下文而定。当作者论及国际规则和惯例时,可以将其译为“国际制度”;如果主要涉及那些具体的国际机构或组织(如WTO、IMF、EU 、NATO等),则应译为“国际机构”;而当其既论及国际规则(或惯例),又涉及国际组织,则可以译为“国际制度及机构”,这样的表述虽然略嫌繁琐,但是意思明确、贴切,符合其在英文中要表达的多层含义。
五、Balance of power;Power politics)(均势,力量对比;权力政治)
Power一词在中文里译法很多,主要有权力、实力、力量、权势、大国等。与这个词相关的有两个术语:balance of power和power politics。由于对power的不同理解,balance of power相应地出现了均势、力量均势、权力均衡、实力平衡等几种译法,而power politics主要被译为权力政治、实力政治、强权政治等。
在政治学著述中,power是一个经常出现的词汇,而且不同的
分析家也对其进行了不同的界定。Power在国际关系中是两类力量的集合体:实体性力量和关系性力量[24],前者是自身所拥有的实力(包括军事和
经济方面),而后者体现为对其他行为体的
影响力。Power的两种不同用法也给理解带来了困难,因此,“一些作者建议,应在第一种意义上使用capability一词,而‘power’只保留第二层意义可以减少表意的混乱。[25]”
由此表明,对power一词可根据两层意思分别译为实力和权力,当作者主要表达一个国家本身所具备的实力(capability)或持有物(possession)时,应译为“实力”;而当作者强调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力量关系(power relationship)时,则应译为“权力”。
Balance of power一词译为力量均势在语义有重复,力量和“势”表达的意思相同;译为均势、权力均衡、力量均衡在表达意思上是一致的,不过译为“均势”较其他译法更为简洁明确,因为“均”有“平衡(balance)”之意,而“势”则是“权力、力量(power)”。上文中讨论的“均势”实际上只表达出balance of power在国际关系
文献中常用的一层意思。英文里balance有“平衡、均衡”和“余额、差额”两种基本含义,当balance作后一种理解时,balance of power应该译为“力量对比”,这一层意思一般不为中国学者所注意,但是在西方国际关系
理论文献中是有明确表述的:
恩斯特·哈斯在一篇讨论balance of power不同含义的文章中所提到的第一种解释就是“力量分布(distribution of power)”,他指出,“这是balance of power一词出现在简单的描述性表达中,最简单也是最常见的用法” 。[26]马丁·怀特也指出这个术语可以表示“既定的力量分布状况,即任何可能的力量分布” 。[27] 另外,英文中还经常出现“有利于某一方的力量对比(the balance of power in one’s favor)”的表达,这时,balance of power应该理解为“力量对比”。
基于以上论述可以认定,balance of power可以表达“均势”和“力量对比”两种不同含义,后一层含义使用也比较普遍,但是一些中国学者在使用这个术语时并没有仔细辨别,因此在翻译和阅读时有必要特别注意第二种意思,以免误读作者原意。
Power politics译为“权力政治”较为恰当,上文已经对实力和权力的关系作了说明,可以看出“实力政治”表达的意思较狭窄。用“强权政治”一词则有明显的贬义色彩。
六、Public goods(公益)
Public goods是一个经济学术语,最初也是由一些经济学家(如金德尔伯格对霸权稳定论的分析以及奥尔森的集体行动理论等)引入到国际关系分析中的。这个词是本文收集到的术语中译法最多的一个,有“公共品”、“公共物品”、“公共产品”、“公共物资”、“公共商品”、“公众商品”、“公共财货”、“公益”等八种之多[28]。
在经济学中,public goods译为公共品、公共商品等都没有实质性的区别。但是goods一词既可以表示实体的物品、商品,也可以表示抽象的利益、好处。正是由于它是一个“模棱两可”的词汇,所以伯格斯(Philip M. Burgess)和罗宾森(James A. Robinson)指出,政治学家常常用意义更明确的“利益(benefits)”来替代它。[29]由此可见,goods在这里应理解为利益而不是商品、产品或物品。
在国内和国际政治领域,由国家或集团等组织提供的public goods通常是非实体性的。吉尔平分析了国际关系领域中的三种常见的public goods:自由开放贸易制度、稳定的国际货币、国际安全[30],这些就很难被界定成商品或产品。
考虑到国际关系的特定语境,而且goods一词本身也包含“好处、利益、福利”等意思,public goods译为“公益”更能体现这个词表达的基本含义。
七、Rreductionism(简化论/简化主义)
肯尼思·沃尔兹在《国际政治理论》一书中把reductionist一词引入到对国际关系理论的分类中,他将国际政治理论分为两类:一类是立足于从单元或次单元层次,另一类则是从体系层次上建构理论[31]。按照沃尔兹的解释,reductionist的方法是“通过了解部分的属性和互动来理解整体……通过分解有机体、并使用物理和化学的知识及方法对它们的组成部分进行检查,进而了解这些有机体,这种曾盛行一时的尝试,也许是reductionist方法的典型例子” 。[32]
中国学者在介绍和引用沃尔兹的论述时,有的将reductionist理论译为“简化理论”,另一些则译为“还原理论”。[33]
在汉语里,还原和简化在语义上显然有很大差异,“还原”一词的意思是事物恢复原状如氧化物脱氧后还原为原物质,“简化”则是把繁杂的变成简单的[34]。Reductionist理论应该理解为一种将事物恢复原状的理论还是一种变复杂为简单的理论呢?
维奥蒂和考皮认为reductionism是一种导致过分简化(oversimplification)和不完全的分析方法,“在一些用法中,这个词指仅仅通过考察单元内部(如国家或个人),而忽略单元所处的环境以及单元与环境中的要素之间的互动来做出解释。……同样地,试图仅仅通过社会或社会心理关系来解释革命,而忽视经济、政治以及其他因素的理论家也被批评为reductionism”[35]。在这里,无论是忽视单元所处的环境以及单元与环境中的要素之间的互动还是忽视该理论以外的其他因素,与事物恢复原状并没有关系。《美国传统词典(双解)》对reductionism词条的释义是:“reductionism是用相对简单(simple)的原理解释复杂(complex)现象或结构的企图或趋势”[36],这里也强调的是由复杂到简单的解释过程。
由此可见,Reductionis m应该理解为“简化论/简化主义”,而不是“还原论/还原主义”。
八、Security dilemma(安全两难)
Security dilemma是安全
研究中的重要概念,最早由约翰·赫兹提出,按照这种观念,“在一个无政府的国际体系中,A国可能完全出于防卫和自保目的而增加其防务开支的水平,但是其他的国家视A国具有侵略企图、对此作最坏的打算也是合理的。它们也相应地增加自己的军备水平,导致A国感到不安全,并且打算进一步增加军事开支。因此,具有讽刺意味的是,A国最初试图增强安全的努力引起的过程使其感到更不安全[37]”。
这个术语的中文译法主要有“安全两难”和“安全困境”两种。从一般意义上理解,“两难”和“困境”的区别不大,都可以表达面临困难的选择的意思。但是考察dilemma一词的本意及其在国际关系中的
应用,两种译法也是有区别的。
从词的本来意义来看,dilemma指“两个可供选择的行动方式中的每一个都会引起某个令人不满的结果。[38]”应用到国际关系方面,处于security dilemma中的国家实际上只有两种选择,而且两种选择都有不利之处:如果针锋相对,势必会加重本国的财政负担,而且会导致军备竞赛的升级,最终还可能引发军事冲突;而如果不采取措施,国家可能失去武装自己的最佳机会,使国家安全甚至生存处于危险之中。
对dilemma一词的本义及其在国际关系中的确切含义的考察表明,“困境”一词表达的意思太宽泛,而dilemma译为“两难”较之更为准确。
九、Three images(三种意象)
Three image的概念是肯尼思·沃尔兹在《人、国家与战争》一书中提出来的,用来概括三种关于战争起源的理论解释,这三种解释也通常被理解为三个不同的层次(个人、国家和国际体系)。
虽然《人、国家与战争》这本国际关系经典文献很早就被翻译为中文,而且沃尔兹关于战争根源的三种解释也经常被引用和提及,但是译介者通常用“三种分析层次”来替代Three images这个关键概念。这个词的中文译法主要有“三种想象”、“三个概念”、“三个层面”、“三种设想”[39]等。
沃尔兹概括的三种解释的确存在于个人、国家和国际体系三个不同层次上,但是image一词并没有“层次”或“层面”的意思。《国际关系理论:现实主义、多元主义、全球主义及其超越》一书中将三种国际关系理论范式也归结为三种images,在这本书中,image被定义为“一种关于国际关系和世界政治的总体看法(general perspective)”[40]。这里所使用的image与沃尔兹的用法是相同的,只是后者的范围是局限于国际关系中的某一问题(战争的根源)的“总体看法”。
作为一种“看法”的image属于认知的范畴,是对人们对事物的抽象化和认知的构建。在心
理学中,image一般译作“意象”,这种译法应用到这里也是合适的。因为意象(image)是指人们曾经感知过的事物在思想中重现的形象,而沃尔兹所提出的Three images正是对政治
哲学家们认识战争本源的不同“意象(观念形态)”进行的归纳。
十、 Reflectivism (反映主义)
罗伯特·基欧汉在1988年的《国际制度:两种方法》一文中提出了理性主义(rationalistic)和反映主义(reflective)两种方法的区分,这种区分后来也被应用到对国际关系理论的分类中。中国学者在翻译和介绍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著述中出现了关于reflectivism一词的三种译法:“反映主义”、“反映论”或“反思主义”[41]。
按照基欧汉对那些reflective学者的表述,“他们强调国际制度活动的‘主体间意义(intersubjective meanings)’的重要性。在他们看来,在对这些规范的意义进行评价时,理解人们如何看待制度性规范与规则,以及他们就此所进行的对话,与衡量这些规范所带来的行为变化具有同等重要性。” [42]这些学者强调,“制度不仅反映了建立制度的单元的偏好和权力,制度本身也塑造单元的偏好和权力。因此,制度是行为体的构成要素,反之亦然” 。[43]由此可见,制度与单元是双向而非单向的,它们相互反映。
基欧汉进一步指出,“为了强调这种观点的重要性,也为了专注与理性主义理论的对话,我将那些强调了这些主旨的世界政治作者作为一个思想流派的成员。……既然他们都强调人类的反映(reflection)对制度的性质、最终对世界政治的特征是重要的,那么,我为这些学者创造了一个新名词,称他们为‘反映主义(reflective)’学者。”[44]
从上面的论述中可以看到,reflective的方法强调国际制度活动的‘主体间意义’的重要性,不是把制度与行为体的关系视为单向反映的过程,它们把被理性主义所忽视的人的理解与反映揭示出来。汉语里的“反映”是指“有机体接受和回答客观事物影响的活动过程”[45],应用到这里就是指行为体接受和回应制度影响的过程。
在中文里,“反思”一词主要指对经验教训的
总结。如果把基欧汉所归结为reflective(或reflectivism)的各种思想视为对传统的“理性主义”方法的“反思”也是可以理解的,任何一种思想的出现都可以视为对已经存在、并与之对立的思想的“反思”。但是基欧汉在这里使用reflection一词,所强调的这些理论的一致性在于它们关注人对制度的理解和认知,而不在于它们对“理性主义”进行了反思。
以上论述表明,reflectivism译为“反映论”或“反映主义”是恰当的,但是在哲学上,“反映论”具有特殊的意义,它“是一切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共同原则[46]”。这一点与国际关系理论中的refelctivism有所不同,因此,译为“反映主义”可以与哲学上的“反映论”相区别。
本文
分析了一些在国际关系
文献中出现较频繁、译法较多的术语,存在不同译名的术语远不止这些,这里就不一一讨论。在搜集相关译名过程中,我们发现,对一些术语的不同译法出现在同一作者的不同文章、著作中,有时甚至出现在同一篇文章中,这表明某些学者在处理重要概念的中文译法时的随意性,术语的规范性
问题还没有成为学术界的自觉和共识。有鉴于此,本文对于上文讨论到的术语,结合这些术语在原文中的意思和国际关系的特定语境,文章也尝试性地给出了相应的推荐译名。当然,本文不可能也没有想要确定一个译名标准,只是为了引起学术界的重视和讨论,权当是抛砖引玉,希望大家各抒己见以求集思广益。
为了推动国际关系术语译名标准化问题的解决,我们在此提出几条建议供学术界同仁
参考。首先,国际关系类核心期刊在审稿、校对过程中可以在本刊物中使用统一的专业术语译法,并且将有分歧的术语的译名标准附于刊末供读者参考和讨论。其次,国外学术著作往往附有相关的索引和术语一览,以往我们在翻译、出版时多将其略去,近年来随着国内学术界学术规范意识的觉醒,对主题和人名索引的也有所重视,以后对专业术语也应跟上。有国际关系类书籍业务的出版机构可以建立一套术语数据库,在其出版著作中统一用法并在附录中加入术语的原文、中文对照一览表。最后,借鉴
哲学、
历史学、
政治学、
经济学等学科编订或翻译本学科辞书的经验,可以由国际关系
研究机构或专业学会组织专家学者编订出版本学科的术语辞书。总而言之,术语译名的标准化工作需要国际关系学者、研究机构、出版社、杂志社在取得共识的基础上共同推进。
注释:
[1] 张睿壮:《我国国际关系学科
发展存在的若干问题》,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03年第5期,第72页。
[2] 见李少军,《国际政治学概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6页。(美)彼得·卡赞斯坦,《文化规范与国家安全》(李小华译),新华出版社2002年版。(美)詹姆斯·多尔蒂、小罗伯特·普法尔茨格拉夫,《争论中的国际关系
理论》(阎学通、陈寒溪等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版,第101页。
[3] Alexander Wendt, “Anarchy is What States Make of it: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Power Politics.” in Paul Viotti and Mark Kauppi ed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Realism, Pluralism, Globalism and Beyond, Boston: Allyn and Bacon, 1997. p. 438.
[4] Alexander Wendt, Social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224.
[5] Ibid.
[6] (美)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
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87页。
[7] 关于这组讨论见, Kofi A. Annan, Noam Chomsky, et al., “What is International Community?” Foreign Policy, Sept. /Oct. 2002, pp. 28-44.《国外社会
科学文摘》,2003年,第1期、第2期。
[8] 社科院世经政所、《世界经济与政治》编,《当代世界政治实用百科全书》,
中国社会出版社1993年版,第156页。
[9] 关于community在政治学中的意义的论述,见邓正来主编:《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修订版)》,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52-154页。
[10] Bruce Cronin, Community under anarchy: transnational identity and the evolution of cooperatio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9, p.4.
[11] Hedley Bull, The anarchical society: a study of order in world politics, 3rd ed., Houndmills, Basingstoke, Hampshire: Palgrave, 2002, p.13.
[12] 国际制度:林茂辉等译,《权力与相互依赖》,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国际机制:王杰主编,《国际机制论》,新华出版社2002年版。门洪华,《关于美国霸权的机制分析》,载《太平洋学报》2000年第2期,第70页。国际规制:秦亚青,《霸权体系与国际冲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42页。庞中英,《开放式的自主发展——对英国国际关系理论发展状态的一项观察》,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03年第6期,第21页。国际体制:李少军,《国际政治学概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69页;任东来,《对国际体制和国际制度的理解和翻译》,载《国际问题研究》2000年第6期。国际规则:王逸舟著:《西方国际政治学——历史与理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53页。
[13] 吴光华主编,《
现代英汉综合大辞典》,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90年版,1970页。
[14] 王逸舟,《当代国际政治析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69页。
[15] 王杰主编,《国际机制论》,新华出版社2002年版。
[16] 李少军,《关于regime一词的译法》,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03年第6期,第38页。
[17] 关于“体制”一词的定义,见《辞海(修订本)》,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版,第274页。
[18] Paul R. Viotti& Mark V. Kauppi, ed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realism, pluralism, globalism, and beyond, Boston : Allyn and Bacon, 1999, p.493.
[19] “国际机构”的译法见,任东来,《国际关系研究中的国际体制理论》,载《欧洲》1999年第2期;郭学堂,《集体安全与权力均势》,载《中国社会科学》2001年第2期,第171页。
[20] Robert Keohane,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two approaches”,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 32, No. 4, (Dec. 1988), p. 382.
[21] Keohane,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two approaches”, pp. 383-385.
[22] 任东来,《对国际体制和国际制度的理解和翻译》,第51页。
[23] 对institution的
英文与中文释义分别见,R. E. Allen ed., The 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0, p.614. 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修订本)》,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版,第1020页。
[24] 关于两种不同形式power的讨论,参见:Graham Evans, Jeffrey Newnhanm, The Penguin Dictionar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 Penguin, 1998, pp. 446-447.
[25] Evans& Newnhanm, The Penguin Dictionar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 447.
[26] Ernst B. Hass, “The Balance Power: Prescription, Concept, or Propaganda?” World Politics, 5(4), July 1953, p. 447.
[27] Evans& Newnhanm, The Penguin Dictionar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41.
[28] 这些译法见,公共品:俞可平,《全球治理引论》,载《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2年第1期,第23页。公共物品:苏长和著,《全球公共问题与国际合作:一种制度的分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页。公共产品:王逸舟著,《西方国际政治学——历史与理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705页。公共物资:秦亚青著,《霸权体系与国际冲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41页。公共商品:门洪华,《国际机制理论与国际社会理论的比较》,载《欧洲》2000年第2期,第13页。公众商品:杨宇光译,《国际关系政治经济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90页。公共财货:时殷弘,《国际权势格局的当今变动与相关的理论、历史和现实思考》,《史学月刊》2002年5期,第88页。公益:张睿壮,《美国的疼痛》,载《参考消息音像版》,2002年第18期,第26-33页。
[29] Philip M. Burgess and James A. Robinson, “Alliances and the Theory of Collective Action: A Simulation of Coalition Processes” in James Rosenau, ed., International Politics and Foreign Policy, rev. ed. New York: Free Press, 1969, p.641.
[30] (美)罗伯特·吉尔平,《国际关系政治经济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90页。
[31] Kenneth Waltz,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Reading, Mass.: Addison-Wesley. 1979. chapter 3.
[32] Waltz,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p.18.
[33] 简化理论:郭树勇译,《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9页。还原理论:秦亚青译,《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3页。阎学通等译,《争论中的国际关系理论》,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版,第89页。
[34] 《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549页,第618页。
[35] Viotti& Kauppi,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p.492.
[36] 《美国传统词典(双解)》(The 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
电子版。其英文释义为“An attempt or a tendency to explain complex phenomena or structures by relatively simple principles.”
[37] Viotti& Kauppi,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p. 493.
[38] 《不列颠百科全书·第5卷》(国际中文版),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9年版,第303页。
[39] 这些不同的译法分别见,三种想象:王逸舟著,《西方国际政治学——历史与理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31页。三个概念:倪世雄等译,《人、国家与战争:一种理论分析》,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版。三个层面:张小明译,《理解国际冲突:理论与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2页。李少军著,《国际政治学概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91页。三种设想:苏长和等译,《霸权之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页。
[40] Paul R. Viotti& Mark V. Kauppi, ed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Realism, Pluralism, Globalism, and Beyond, Boston : Allyn and Bacon, 1999, p.481.
[41] 反映主义:阎学通等译,《争论中的国际关系理论》,第786页。反映论:王逸舟,《西方国际政治学:历史与理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05页。反思主义:庞中英,《开放式的自主发展:对英国国际关系理论的一项观察》,第23页;秦亚青译,《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译者前言,第8页。
[42] Keohane,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Two Approaches, p.381.
[43] Keohane,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Two Approaches, p.381.
[44] Keohane,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Two Approaches, p. 382.
[45] 《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第350页。
[46] 《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卷)》,第1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