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结束以来,世界格局[1]问题一直是中国国际关系学界关注的一大热点。报刊杂志上刊载了大量探讨文章,有关论著也出了不少。[2] 由于苏联解体,原有两极格局正式终结,国际战略局势发生根本变化,加之对世界格局的把握是判断国际形势的关键,也是制定对外政策的基本依据和前提,对世界格局问题予以特别的关注似为形势所需。
对于同一问题,西方政界和学术界一般讨论的是"世界秩序"("world order")和"国际体系"("international system")。从笔者接触的文献来看,中国学者似乎对世界格局问题倾注了比别国学者更多的热情,讨论所达成的共识也较深。在有关讨论中,"多极"、"多极化"、"多极世界"、"多极格局"是用得很多的术语。中国学者基本认同现今世界格局呈现出多极化的趋势,可用"一超多强"[3]来概括,未来将形成多极世界,而且作为国家集团的欧洲联盟(欧盟)堪称一极。
本文即是在假定当今世界格局呈现多极化趋势的前提下,评析中国学者对欧盟在世界格局中位置的论述,然后以笔者所主张的要素对欧盟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加以评估,最后提出对欧盟性质的认识和对有关问题的看法。
一、中国学者对欧盟在世界格局中位置的评价
近些年来,在中国-欧盟高等教育合作项目[4]的推动下,学界对欧洲联盟的研究不断加强。就对欧盟进行的国际关系研究而言,中国学者关注的是欧盟对外政策及其国际影响、美欧关系、中欧关系、欧元的国际意义等,在对外关系研究方面的重点还是经贸领域。坦率地说,中国学者既有研究成果没有对欧盟的国际行为体身份及其在世界舞台上的位置进行研究性的、量化的定位。这可能与欧盟迄今为止还主要是一个经济一体化组织有很大关系。尽管如此,学界对欧盟的国际影响还是寄予了相当高的评价,认为欧盟是世界上最大、一体化程度最高的区域性组织,是"在欧洲和世界发挥重要作用的国际力量"[5],"欧盟作为在国际上正趋上升的力量,其变化将是今后国际局势中极为关键的因素"[6]。笔者关注的是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假定世界格局多极化是一种正在发展的进程和趋势的话,欧盟在其中发挥着什么样的作用呢?
对于欧盟在世界格局中的地位和作用,中国学者给出的多是定性的论断而非分析。如果加以分类的话,则会发现这些论断实际上涉及三个相互关联的问题:一是欧盟要在世界格局中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二是欧盟在当今的世界格局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三是一体化的欧盟将在未来的世界格局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首先,关于欧盟对自身在世界格局中地位的设定,中国学者的认识基本一致,认为:欧盟成员国会在认识到靠单个国家的力量不可能应对全球化的挑战和解决发展与国际地位问题的基础上推动欧洲联合,欧盟将谋求发展成为一支对美国具有平等地位的独立的超强力量,在未来的世界格局中占有一席之地;[7]换句话说,欧盟希望摆脱"经济巨人、政治矮子、军事侏儒"的形象,"努力使自己成为多极化世界中强大的一极"。[8] 在中国学者看来,欧洲一体化的发展和欧盟实力的增强是推动世界格局多极化的有力因素。
其次,就欧盟在现今世界格局中的位置来说,中国学者的看法有所差别,可分为两种。一种认为欧盟已经是重要的一极,如:"在冷战后的多极格局中,西欧作为国际政治中一支不断上升的力量,在国际舞台上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是世界多极化格局中强大的一极","不论是经济还是政治方面,欧盟都已是确定的强大的一极,以一极的身份和地位对世界事务实施着影响"[9];"从当今世界政治格局来看,今天的欧洲联盟已成为冷战结束以后多元世界政治格局中的重要一员,欧洲联盟已成为与美国、俄罗斯、中国、日本同样重要的国际力量"[10]。另一种观点认为欧盟的国际影响主要局限在经济领域,现今还称不上一极。由于"本质上是一个经济联盟","欧盟在迄今为止的重大国际问题上的作用尚未显现,特别是欧盟企图联合起来逐步摆脱美国的控制,成为多极世界中的重要一极的计划也没能落实"[11];"以欧盟为代表的西欧作为一支独立的力量,从欧洲的一极上升为欧洲最强的一极,再进一步发展为世界的一极不可能一蹴而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12]
最后,对于欧盟在未来世界格局中的角色,中国学者也是在确证世界格局多极化趋势继续发展的前提下作出论断的,基本观点极为相似,认为:"在国际关系中,欧盟终将作为重要的一极出现在今后的多极世界中"[13];"随着欧洲一体化继续向前发展,欧盟在世界事务中的作用将显得更加突出,并将成为多极世界中强大的一极"[14]。
在对现今的世界格局或者构成多极化趋势的力量中心进行具体分析时,中国学者大都把欧盟作为多极化中一支不可或缺的力量。例如,沈骥如认为"当今世界正在形成五个极,即美国、俄罗斯、欧盟、日本和中国","五个极的力量并不相等,只有美国是一个完整的极"[15];郗润昌则认为"世界已经出现了一个由美欧日俄中五大力量即五极支撑的新格局雏型"[16];而在陈德民看来,当今世界多极化是既定趋势,表现在"一超多强"即"一个超级大国美国,多个力量中心,如美国、日本、中国、欧盟、俄罗斯和发展中国家"。[17]
中国学者把欧盟看作推动多极化的重要力量,根据的是欧洲一体化的成就、欧盟的综合实力及其日渐增强的独立性。欧元启动,欧洲经济与货币联盟建成,作为政治一体化核心内容的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和共同防务政策建设也不断取得进展(科索沃战争大大推动了欧洲防务一体化的步伐),被认为展示了欧盟要"控制欧洲安全事务的主动权"并"成为国际政治中与美国平起平坐的一极的坚定决心"。[18] 在分析欧盟的综合实力时,一些学者更喜欢引用欧盟经济数据来支持自己的论断,如把欧盟内的生产总值近些年来超过了美国,而且欧盟发展成为世界最大的贸易集团,超过了美国和日本在世界贸易中的比重等等看作欧盟成为一极的资本。他们对国际舞台上欧盟在政治、军事等领域的表现乏力没有给予应有的注意。不过,也有学者比较客观地指出了欧盟在国际上主要发挥着经济作用,"在欧盟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形成并实际运作以前,欧盟在国际事务中的作用将十分有限"。[19] 此外,一些学者还把欧盟对美国的离心倾向和独立性以及欧美之间的摩擦看作欧盟谋取一极地位的表现[20],有的甚至希望欧盟成为"制衡美国霸权行动的有效力量"。[21]
二、对欧盟在世界格局中位置的评估
一般地,我们把世界上大的力量中心作为格局中的"极",这样的认识依据的其实是它们的综合实力。但世界格局要真正形成,还必须由这些力量中心相互联系、相互作用而最后定型。冷战期间的两极格局即是在美国和苏联一系列战略政策互动的基础上确定下来的,当然其核心的决定因素是两国和分别以两国为首的两大阵营的实力对比。假定现在存在着多极化趋势,那么多极格局最终也需在有关力量中心互动并建立起较为稳定和相对平衡的关系结构的基础上形成。
评估"极"的要素设定
在笔者看来,判断一个力量中心能否构成世界格局中的一"极",需要对有关的各种物质和非物质要素进行综合的考量。具体来说,一个力量中心要成为"极",至少应具备以下要素:
1. 强大的综合实力。这是与其他力量中心形成一种结构状态的决定性条件。实力是基础,一个小国虽可凭出色的外交纵横捭阖,但若没有足够大的综合实力,是不可能对世界格局产生
影响的。恐怕没有人会把韩国、新加坡甚至加拿大作为世界格局中的"极"。
2. 成为一"极"的意志和与之相应的对外战略。这是成为一"极"的必要条件。一个力量中心以实力为基础对自身在世界上地位的定位决定了其对外战略和对外政策,其意志和政策的执行将引起世界上其他力量中心的互动反应。二战结束后,如果美国奉行孤立主义而不是对抗苏联、谋求建立和维护其霸权地位,两极格局不可能很快定型。就
中国来说,冷战后期能充当大三角中的一角,仅凭当时的国力是远远不够的,应该说与中国的对外战略和美苏当时的相应战略互动有很大关系。虽然中国现在仍是一个地区性大国[22],但由于中国具有强烈的成为大国的愿望并有相应的战略措施,中国能够在世界格局的型塑过程中发挥较大的作用。
3. 较强的外交力和广泛的国际影响力。在世界舞台上发挥广泛的影响也是成为一"极"的必要条件。由于美国是世界上惟一的被称为"全能冠军"的超级大国,在国际上发挥着强大的影响力,没有人会怀疑美国作为一"极"的地位。正因如此,有学者认为"当今世界除美国外,尚无真正称得上一极的其他战略力量"。[23] 澳大利亚也是一个大国,但其国际影响力较为局限,所以中国学者很少有人把它看作一"极"。
4. 外部世界对其地位的普遍认同。这也是成为一"极"不可缺少的条件。一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得不到其他国家的接受和认同,它也很难成为有影响的一"极"。构成世界格局的大的力量中心都是在国际关系互动中逐渐为有关国家接受的。中国之所以能在全球范围发挥较大的影响,除了自身的实力和政策因素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中国的大国地位得到了广大
发展中国家和法、俄等国的认可。外部世界对中国国际地位的认可反过来又加强了中国的判断和政策。
倘若以上述要素来判断当今世界的力量对比,我们会发现美国是综合国力最强大、谋求建立单极世界企图和战略明确、国际影响力最广泛、既有国际地位得到无可置疑认同而且任何其他力量都无力根本地对之挑战的力量(虽然世界上很多事务美国无法单独主宰),的确是最强大的一"极"。俄、日、中、欧等与美国相形逊色。
对欧盟作为"极"的条件的评估
下面,我们以上述四个要素为指标,来对欧盟在世界格局中成为一"极"的条件加以衡量。需要说明的是,由于很多
内容无法量化,笔者这里的
分析也主要是定性的分析。
首先来看欧盟的综合实力。若单单从欧盟15国整体
经济、军事、
科技教育、资源来看,地理面积323.5万平方公里、人口3.7亿、建立了经济与货币联盟、GDP 88100亿美元(1997年,同年美国GDP为75230亿美元)、有两个核大国(英国和法国,两国同时也是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科技教育发达的欧盟无疑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一支力量。[24] 不过,由于欧盟不是像主权国家那样的体制,其内部整合程度还不是太高,
理论上讲其实力很大,但在实际运行上则受到体制、成员国内部利益矛盾和政策差异的限制,所以在对欧盟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进行评估时,应对其简单相加的而非整合起来的实力大打折扣。我们很多学者正是把欧盟表面上的强大实力看作其可实际运用的力量,以此判断欧盟的国际地位,作出过高的估计也就在所难免。
其次分析欧盟的国际定位和对外战略。作为一个区域一体化组织,欧盟也是国际舞台上一个独特的行为体。中国一些学者想当然地认为欧盟对自身的国际定位是在国际舞台上充当世界格局一极的角色,发挥与其实力相当的国际作用。笔者认为,欧盟的确在世界经济格局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也确实希望在国际
政治领域发挥应有的作用。但欧盟现在对自身的定位主要还是寻求在国际舞台上以一个声音说话,而不是充当一极。在欧盟条约、领导人的讲话和官方文件中,我们看不到欧盟对充当多极中一极的企望,而只是要通过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在国际舞台上显示欧洲联盟身份"[25],其政策重点是推动内部的政治一体化。当然,基于欧盟雄厚的经济科技实力,在政治一体化取得巨大进展尤其是能够真正施行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共同防务得以建成的条件下,欧盟应会对自身的国际作用提出更高的要求,追求世界格局一极的位置也是应然的。但就现在来说,欧盟还没有把自身定位于世界格局中的一极,倒是法国赞同世界格局多极化并积极推动这一发展趋势。而且,由于欧盟不具备主权国家那样的地位和意志,15个成员国利益和政策主张各异,欧盟很难整合出一套统一的对外战略和政策措施。[26] 需要指出的是,欧盟是西方发达国家组成的联盟,而且与美国有着传统的伙伴关系,同在西方阵营且有一系列的机制(八国首脑会议、北约等)将它们绑在一起,很难设想欧盟会与美国完全对抗。欧盟最多希望成为美国在跨大西洋伙伴关系框架下的平等竞争者。
再次考量欧盟的外交力和国际影响力。欧盟虽然建立了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的政策框架和一系列措施,但其施行仍很乏力,无甚大作为。在海湾战争中,欧共体成员国对外表现出来的是各异的立场和政策。对于波黑冲突,欧盟虽寄予充分关注,希图独立地加以处理,然而由于在国家利益上的分歧,欧盟成员国根本没有形成共同的外交与安全政策,反而政策各异,无法共同行动。其后欧盟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虽经由阿约有所发展,但1999年的科索沃战争再次考验了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实践证明欧盟尚无能力推行统一的对外政策。这些事例都表明了欧盟现有政策措施的根本缺陷和外交力的匮乏。这种情况在被认为充当一极角色的其他力量中心中是根本不存在的。当然,就国际影响力来看,欧盟在经济、
金融、科技、文化、环境保护等领域发挥着较强的影响,欧元的启动大大提高了欧盟的地位,在这些领域,欧盟的影响要比俄罗斯和中国强很多。欧盟还通过《洛美协定》[27]与发展中国家建立了密切的联系,这是其他国家和组织无可比拟的。但在政治、安全、外交等领域,欧盟至今还难以有大的作为,其影响力有限。实际上,决定一国能否成为一极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其在"高政治"领域的影响力,俄罗斯的地位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俄罗斯继承了前苏联的衣钵,其经济近10年虽严重滑坡,但在全球战略力量对比中的地位依然重要),而这些领域正是欧盟现有能力所不及的。
最后考察外部世界对欧盟国际地位的认同程度。作为世界上一体化程度最高、成就最卓著的区域性组织,欧盟一直被世界其他地区视作一体化运动的范例。而且欧盟作为成员国的代表,其地位和作用日益得到其他国家、地区和国际组织的认可。欧盟与世界上大多数第三方国家建立了外交关系并向这些国家派驻了使团。在许多重要的国际组织如联合国、世界贸易组织中,欧盟都具有重要的法人资格。但就现今来说,由于欧盟尚没有形成真正的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其他国家和组织之所以与欧盟打交道看重的是其经济实力和特殊地位而不是其作为一个政治实体的地位。[28] 也就是说,由于自身的内在缺陷,欧盟的国际地位还没有为国际
社会充分接受。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中国学者非常强调欧盟在世界格局中的作用,但在中国对西欧的外交实践中,却更重视与德国、法国、英国等欧盟成员国的双边关系而不是与欧盟本身的关系。从这个侧面也可看出欧盟的地位还没有为中国所认同。
综上所述,欧盟在现今的世界格局中还称不上一个完整的极,甚至不如日本的作用突出。日本虽然也主要是一个经济大国,但其作为主权国家一直在谋求成为政治大国,其在国际定位、外交力、影响力以及国际上的接受程度等方面都比欧盟强。把欧盟看作是世界格局多极化中的核心力量之一是有欠全面分析的。但也不可否认,欧盟作为区域化力量的突出代表,其发展有助于多极化趋势。当然,我们讨论世界格局多极化并不是说几大力量中心的实力是完全均衡的。如果我们要对世界格局中的几大力量中心进行排位的话,笔者会把欧盟看作是中国学者所接受的五大力量中心中最为蹩脚、行动能力最差的一"极"。
在此,我们有必要对未来欧盟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做一粗略的展望。未来,随着欧洲一体化的继续深化和扩大,尤其是政治一体化的推进,欧盟的超国家性将加大,欧盟的综合实力和行动能力将会不断加强,欧盟也将取得对美较大的独立自主性,欧盟在世界格局中发挥比较大的、相当于世界格局中重要一极的作用是可能的。
三、对欧盟性质的认识
在考量欧盟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的时候,不可避免要涉及到欧盟的性质
问题,这就要求我们对欧盟的独特性有充分的把握。对于欧盟的性质,欧盟官方一直没有明确的表态。
对于欧盟在国际关系中具有国际行为体身份这一论断,
中国学者应是接受的。当我们把欧盟作为世界格局中的一极来
分析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把欧盟看作了一个国际行为体。传统上我们只把主权国家看作国际关系中的行为体,二战以后学界基本认可非国家行为体如国际组织、跨国公司、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组织等在国际
社会中发挥着日趋重要的作用。欧盟是由15个成员国组成的政府间区域组织,可称为"主权国家联合体"而不是主权国家。不过,欧盟又不同于一般的国际组织如联合国、亚太经合组织(APEC)等。
对于邦联这样的松散的国家间的联合,欧盟早已超越了这一层次。在成员国自愿让渡部分主权(如对外关税的制定、贸易政策、缔约权等)并形成集体行使这些权力的独特机制的基础上,欧盟得以建立并已建构了一些具有超国家性的独立于成员国的立法、行政、司法机构(如理事会、欧洲议会、欧盟委员会、欧洲法院),行使原由成员国行使的部分国家职能(具有一些超国家权力),并形成了一套有很大效力的欧洲联盟法,具有了联邦国家的雏形。不过,欧盟的职能范围和行使方式与主权国家还有很大差距,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欧洲联邦"。
对于欧盟的性质,学界从
研究欧洲一体化
历史进程出发进行了诸多讨论,但并无统一的明确表述。中国学者戴炳然称欧盟为"一种独特的国际体制"并具体论证说欧盟"具有鲜明的超国家特征",是"介于联邦和邦联之间的一种体制","多元复合的体制"[29],也有人认为"欧盟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将仍然是一种介于联邦制联盟和邦联制联盟的混合制结构,或者说仍然是一个具有一定联邦性质的联盟"[30]。这样的表述应该说较好地反映了欧盟的现实性质,但又未免过于罗嗦,定位也不明确。在现有的语汇中,还的确很难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定位欧盟的性质。笔者曾主张把欧盟视作一个具有很强超国家性的独特政府间区域合作组织,仔细思考这一表述仍然太长,而且对欧盟体制的
发展取向没有涵括。
西方学者也认为要准确描述欧盟的性质特点有些困难,不过他们还是进行了
理论上的尝试。纽金特认为欧盟作为一种
政治体系在很多重要的方面"称不上一个国家,但又比政府间组织程度高得多"。[31] 在拉吉看来,欧盟是一种"多维政体"("multiperspectival polity"),是"第一个真正的后
现代国际性政治体制"("the first truly postmodern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form")。[32] 卡波拉索则称欧盟为一种"后现代政体"("post-modern polity")。[33] 应该说,把欧盟看作"后现代政体"的说法抓住了欧盟的复杂性,并能反映其多形结构(polymorphic structure)。由于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政府间主义(intergovernmentalism)和超国家主义(supranationalism)两种逻辑都在发挥作用,选择其中的任何一种或者试图消除它们之间的差别来描述欧盟的性质都是徒劳无功的。[34]
以笔者管见,用"后现代政治实体"(a postmodern political entity)这样一个内涵丰富的概念来定位欧盟还是比较可取的。因为它能充分反映欧盟体制的独特性,从中还可体现欧洲民族国家的不足、冷战结束带来的特殊机遇和期望以及不断全球化的
经济的发展。而从国际层面上讲,作为一种后现代政治实体的欧盟已超越了一般的非国家行为体,但还不是传统的国家行为体,也许只能说是一个准国家行为体。
欧盟的上述性质,决定了它在世界格局中发挥着较为特殊的作用,也决定了其行动能力的受限性、位置的薄弱性。欧盟是世界经济格局中的重要角色,但它的政治作用还极为局限,在关键问题上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的施行还软弱无力,建设共同防务将是一个艰难的、长远的努力目标,而"防务是共同体在世界上位置的关键"。[35] 就现在来说,欧盟依然是一个"民事力量"而不是一个"超强力量"。[36] 虽然欧盟的成员国有着相当大的实力,但作为整体的欧洲联盟的实力却很有限。不过,随着"高政治"问题的重要性不断下降,而经济外交的重要性日益增强,安全的内涵渐渐扩大,欧盟将来在国际舞台上应会发挥更重要的作用。[37]
四、对有关问题的评论
在结束本文之前,笔者希望对与本文论题有关几个问题给出简短的评论。
一是中国学者判断欧盟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的取向。在笔者看来,中国学者的研究虽可为政府的决策提供一定的依据,反过来官方的政策立场也在很大程度上
影响甚至决定了有关的研究。中国在对外战略上把欧盟视作一极,这一立场影响了学者对欧盟国际地位的判断。中国学者对欧盟的国际作用估计偏高并把欧盟作为世界格局多极化中的一支重要力量,实际上暗含着他们对欧盟未来角色的期望:欧盟的强大有助于多极格局的形成,欧盟将对美国产生制衡作用,这样形成的世界格局对中国有利。
假定欧盟成为未来多极格局中的一极,它与美国会相互制衡吗?欧盟能成为反霸的力量吗?的确,冷战结束后欧盟与美国之间经常出现矛盾和磨擦,欧盟还希望建立自己的防务体系,但这改变不了它们之间的集团或同盟关系,北约的框架将继续主导欧美关系。最根本地,它们的文化价值观是同质性的,而且都是市场民主国家,这就决定了欧盟未来虽会具有更强的独立性,但欧盟和美国不可能闹翻,它们不会成为相互排斥的对手。对于西方国家之间的矛盾,我们不能盲目夸大。实际上,西方发达国家形成了一个广泛意义上的共同体。这就决定了即使将来形成多极世界,也不是一个西方发达国家各相制衡的结构,西方国家仍将是一个整体。美国国家战略研究所所长汉斯·宾尼恩迪克在分析现今国际体系时认为,虽然冷战结束以来国际体系呈现多极状态,但国际体系最终可能会走向危险的两极,即西方对非西方的格局,中国和俄罗斯有可能会与所谓的"无赖国家"加强合作对抗西方。[38]
二是中国对欧盟的战略选择。在对待欧盟方面,中国的对外政策让人困惑。一方面,中国强调多极化,在对外战略上把欧盟作为一极并强调其重要作用,另一方面,在实际政策中,中国没有把作为整体的欧盟放到比较重要的地位来对待,甚至对欧盟的重视还比不上对单个成员国的重视。这与学者对欧盟国际地位的普遍高估形成反差。对此问题可能的解释是,中国从自身利益和多极化战略出发在多极化问题上把欧盟看作一极,但实践中欧盟整合力的欠缺、行为能力的局限性又使我国采取了现实主义的政策,重视与欧盟的经济关系,重视对欧盟成员国中大国的传统关系,而不看重与欧盟的关系。这样的政策虽然可行,但却难以充分维护中国的利益。
欧盟在中国实际对外战略中的地位较低。笔者认为,中国除了要在多极化问题上看重欧盟之外,还需要从全球战略的高度重视欧盟,形成明确系统的对欧战略,提高欧盟在中国对外战略中的地位。这不是抬高欧盟的地位,而是现实形势发展的需要,也是政策上的需要。随着欧洲一体化的扩大和深化,欧盟的实力将进一步增强,并在国际舞台上发挥更大的作用。虽然现在欧盟的整合力还比不上美国,但在战略上重视欧盟,有利于中欧关系的发展,如果把欧盟放到一个与美国平等的地位,将有利于我们处理与美国的关系,至少可以增加对美外交的砝码。总的来说,在战略上把欧盟放到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是对长期趋势把握和现实政策需要综合衡量的理性选择,会有助于增进中国的整体利益。
三是中国对欧盟的研究。依笔者之见,中国国际关系学界应重视并加强对欧盟的研究。在对欧盟进行研究时,不应围着政府的定论转,而应进行深入的历史、现实分析,进行开创性的研究,并了解国外学者对有关问题的看法和研究成果,以使我们的研究更贴近客观世界。中国学者高估欧盟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与中国的政策有一定关系,但更根本的原因在于我们对欧盟研究的滞后。在2001年7月份的"欧洲问题研究的新趋势与新视野"国际研讨会,中国欧洲问题研究的老前辈陈乐民先生批评了我国有关研究中存在的"重美轻欧"现象,提出应把欧洲问题研究当作一项学术事业来进行,从而使研究向深入、细致方向发展,进而建立中国的欧洲学。这是中国欧洲问题研究学者今后需认真记取的。
注释:
[1] 在讨论"世界格局"时,学界的话语并不统一,有的也称"世界
政治格局"、"世界战略格局"、"国际格局"、"国际政治格局"。无论哪种说法,
中国学者关注的都是政治格局。一般地,"世界格局"是指"国际舞台上的主要政治力量之间在一定
历史时期内相互联系、相互作用而形成的一种结构状态"或说对比状态。参见宋新宁、陈岳:《国际政治学概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75页。
[2] 耿殿忠:"简析世界政治秩序和政治格局",《世界
经济与政治》1991年第10期;杜攻主编:《转换中的世界格局》,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2年版;潘维:"国际政治
研究的层次与世界格局的研究",《世界经济与政治》1992年第4期;严基河:"当前世界新生格局辨",《世界知识》1992年第6期;孟祥青:"世界战略格局走向多极化",载顾德欣主编:《邓小平国际战略思想研究》,北京:国防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5-62页;程林胜:《大变动的世界格局与中国》,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卢静:"浅谈20世纪国际格局的变迁",《外交学院学报》1999年第4期;郗润昌:"世界政治多极化与新格局框架",《
学习时报》2000年7月10日第2版。中国学者早在80年代中后期即就世界格局判断
问题进行过诸多讨论,具体情况参见刘海军:"我国关于多极(化)格局的两次争鸣",《国际观察》2000年第2期,第41-45页;中国学者在多极化问题上的分歧亦参见俞邃:"认识多极化,促进多极化",《当代世界》1999年第9期,第12-14页。
[3] 多数学者赞同"一超多强"呈现出的是世界格局多极化趋势,但也有学者认为其实质上是一个"美国单极主宰的格局"。参见潘琪昌主编:《欧洲国际关系》,北京:经济
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21-123页。
[4] EU-China Higher Education Cooperation Programme. 这是欧盟为推动中国的欧洲问题研究、加强中欧学术和人员交流而拨资975万埃居支持的一个为期4年的项目,将于2001年10月结束。迄今为止,该项目向452位中国学者提供访问欧洲和37位欧洲教授访问中国的资助,批准了150个合作研究项目和35个课程开发项目,还召开了33次国际或全国性的学术会议和讲习班。
[5] 胡瑾:"欧洲联盟在欧洲与世界上的地位",《文史哲》1998年第2期,第34页。
[6] 蒋建清:"面向21世纪的欧盟",《当代世界》2000年第2期,第13页。
[7] 苏惠民:"西欧在多极化世界中寻找自我",《和平与
发展》1999年第2期,第45-48页;伍贻康:"面向21世纪的欧洲经济政治一体化的发展(二)",《欧洲一体化研究》1999年第3期,第1-11页。
[8] 高华:"区域一体化进程的新进展",载李慎明、王逸舟主编:《2001年:全球政治与安全报告》,北京:
社会科学
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168-169页。
[9] 胡瑾:"欧洲联盟在欧洲与世界上的地位",第36-37页。
[10] 宋全成:"论欧洲联盟的历史脉络与发展前景",《文史哲》1998年第2期,第40页。
[11] 陈志强:"新国际秩序构建中的欧盟",《南开学报》2000年第2期,第55-56页。
[12] 张祖谦:"欧洲三极格局的形成、现状和发展趋势",《世界经济与政治》2000年第2期,第40页。
[13] 蒋建清:"面向21世纪的欧盟",第14页。
[14] 陈朝高编著:《欧洲一体化与世界》,北京:时事出版社1999年版,第178页。
[15] 郑园园:"我们追求的世界格局--关于多极化问题的访谈",《人民日报》1999年12月16日第7版。
[16] 郗润昌:"多极化≠大国力量的均衡化--再谈多极化与新格局相关问题之我见",《国际论坛》1999年第2期,第13页。
[17] 陈德民:"多极化仍是当今世界的发展趋势",《
现代国际关系》1999年第11期,第4-9页。
[18] 陈德民:"多极化仍是当今世界的发展趋势",第7页。
[19] 陈志强:"新国际秩序构建中的欧盟",第56-57页。
[20] 郭震远:"未来十年世界格局与国际形势的发展变化",《国际展望》2000年第1期,第2-6页。
[21] 苏惠民:"西欧在多极化世界中寻找自我",第48页。
[22] 笔者认为中国现在仍然是一个亚太地区性大国,但却具有全球性
影响。
[23] 潘琪昌主编:《欧洲国际关系》,第123页。
[24] 亓成章、何中顺:《
时代特征与中国对外政策》,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4-48页。
[25] 欧共体官方出版局编、苏明忠译:《欧洲联盟条约》,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10、210页。
[26] 欧盟在经贸领域基本上施行了统一的对外政策,但在政治、安全、外交领域还未能实现统一的政策。
[27] 《洛美协定》期满后,欧盟与非加太国家和地区于2000年6月签订了为期20年的新协定——《科托努协定》。
[28] See Elfriede Regelsberger, etc. (eds.), Foreign Policy of the European Union: From EPC to CFSP and Beyond, Boulder: Lynne Rienner Publishers, 1997, pp. 1-15.
[29] 戴炳然:"欧盟:一种独特的国际体制(上)",《欧洲一体化研究》2000年第1期,第1-18页。
[30] 赵伯英:《欧洲一体化的动力、矛盾与前景》,中共中央党校1999年博士学位论文,第5页。
[31] Neill Nugent,
The Government and Politics of the European Union, 4th edn., Hampshire: Macmillan, 1999, p. 497.
[32] John Ruggie, "Territoriality and beyond: problematizing modernit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47, No. 1, 1993, p. 172, 140.
[33] John Coporaso, "The European Union and forms of state: Westphalian, regulatory or post-modern?", Journal of Common Market Studies, Vol. 34, No. 1, 1996, p. 47.
[34] Charlotte Bretherton and John Vogler, The European Union as a Global Actor, London: Routledge, 1999, p. 37.
[35] Christopher Hill, "The Capability-expectations gap, or conceptualising Europe's international role", Journal of Common Market Studies, Vol. 31, No. 3, 1993, p. 318.
[36] Curt Gasteyer, An Ambiguous Power: The European Union in a Changing World, Gutersloh: Bertelsmann Foundation Publishers, 1996, pp. 127-129.
[37] Richard G. Whitman, From Civilian Power to Superpower?: The International Identity of the European Union, Hamshire: Macmillan, 1998, p. 234.
[38] Hans Binnendijk, "Back to bipolarity?",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Vol. 24, No. 4, 1999, pp. 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