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原文:
“来钱 ”的硫酸锰却让老百姓煮不了饭
每每提到2002年11月底以前的日子,章志标就来火:“那时,我们是生活在什么环境下?”今年1月3日,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
章志标们那时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记者的手头有一份长沙县环保局2002年初的调查报告。报告上说,黄兴镇的13家硫酸锰生产企业均分布在浏阳河边,其中有5家是依浏阳河而建。13家企业在2001年产生工业废气6640万标立方米,其中二氧化硫2155吨,烟尘3545吨,工业粉尘680吨,固体废渣28000吨,“所有排放污染物基本无序直接排放。”
众所周知,黄兴镇仅与长沙市区一河(浏阳河)之隔,这样多的有毒气体排放到空中,长沙的市民同样也吸了不少。但是,生活在此的村民们受到的影响比长沙市民要更直接,更严重得多。
还是长沙县环保局的这份报告说得透彻:当地硫酸锰生产企业产生的污染主要是锰尘和硫酸雾。这些东西含有大量重金属锰的工业粉尘,不仅影响了周围的大气,而且降到地面和植物表面,经雨水溶解后使土壤、地表水和植物表面的锰离子含量升高;而含锰的工业废渣经雨水浸渍后四处蔓延,造成污染迁移及二次污染,又引起周边水体变质变味。部分不经处理就外排的废水则对周边水体环境造成严重污染,导致鱼虾死亡,土壤酸化……
黄兴镇老百姓的亲身感受是喝的井水有气味,煮不了饭,泡不了茶。住在浏阳河边,自己家里又打有水井,却要跑到离化工厂好几里地的地方挑水喝。章志标家门前有一座五六十亩的水库,由于旁边的山坡上就是污染大户蓝天化工厂,没几年的功夫,这座原来鱼虾成群的水库里连“一条鱼仔”也没了……
在当时黄兴镇乃至长沙县少数干部心目中,这13家“小化工”却是大“功臣”。为什么?道理很简单,那就是来钱。那时,有人认为是“小化工”带动了本地区经济的发展,每年向镇里交了上千万的财政税收不说,而且还提高了本地区农民的就业。用当地一位有影响人士的话来说:“光农民进厂工作的就有一千多人啊,对农民增收可谓是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好效益!”
两难选择令弯过九道湾的浏阳河混浊不堪
黄兴镇硫酸锰生产企业自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兴建,到1998年止,已发展到了13家,总投资1个多亿,生产出来的硫酸锰产品几乎占到全世界同类产品的半壁河山(发达国家已根本不容许在本土生产这类产品),就在黄兴镇没实现乡改镇以前,这里是有名的“化工之乡”,并曾以此作为乡镇经济发展的典型四处推广。
还有一个事实也是必须交待的。一边是当地政府乐哈哈的财政税收,一边可是这13家化工厂沉重的银行贷款和多达七八百万元从农民手里收罗到的集资款。要关闭“小化工”,马上就有老板提出:“你把我们关了,镇里的收入少了不说,银行贷款和集资款谁解决?闹出事情来谁负责?”
还是钱的问题。决策者们也不是没有看到严重的环境污染。起初,镇上要“小化工”老板们加大对污染治理的投入和力度,企图将污染通过有效治理最小化。问题是,在利益驱动下的“小化工”老板们却根本就不愿意投入资金治污。当年,长沙市蓝天化工厂拥有1800多万元的固定资产,年产值4500多万元,年出口创汇450多万美元。这样颇具规模的一个厂,不但没有一台运转正常的污水处理设备不说,还对环保检查玩起了猫腻。2002年5月20日,“三湘环保世纪行”的记者到该厂采访,早已“侦察”到消息的老板立刻全厂放假三天大搞厂区卫生。有看不过去的农民当着记者们的面在厂内一块空地上刨开薄薄的一层草皮和黄土,马上就出现了灰黑色的废渣。原来,这个堆了十几米厚的废渣坑就是前两天刚刚披上“绿装”的!
关还是不关?就在黄兴镇两难选择的同时,“小化工”老板们却一点也不含糊,照样开足马力继续生产着。蓝天化工厂六个大烟囱里冒出来的依旧是刺鼻难闻的浓浓黑烟,工业废渣将一条深达几十米的山壑已填平,漆黑的污水没经过任何处理哗哗地直接排放到了浏阳河里。在著名的《浏阳河》里有这样一句词:“浏阳河,弯过了九道湾。”而蓝天化工厂所处的位置正好就是这个“九道湾”的河边……
带头“起事”的章志标每天接到恐吓电话
2002年初,章志标高票当选蓝田村(2004年10月改为蓝田新村)村主任,在此之前,他被乡亲们选为黄兴镇的人大代表。此时,章志标觉得应该为乡亲们(也是为了自己)做点什么了。几乎是在章志标当选村主任的同时,他的邻居黄立由于不堪忍受污染含泪搬离了蓝田村。
黄立的房子就在蓝天化工厂的旁边,是1991年花了4万多元辛辛苦苦盖起来的。但是,自从与化工厂相邻,没几年的时间,黄家的二层水泥楼房已是一片破败。房子的瓦、墙都被硫酸腐蚀得一塌糊涂,只需用手轻轻一捏,就可将墙上的水泥弄下一大块并捏成粉尘。黄立说:“我是实在住不下去了……那几年,我每天不敢开窗户,化工厂里飘出来的毒气一闻就恶心。”
黄立搬家深深地刺痛了章志标。他开始不断地向有关部门和上级反映蓝田乃至整个黄兴镇被污染的情况。有了领头人,村民们也似乎不怕事了,纷纷地站在了章志标的背后,用前所未有的团结和行动支持章志标。当年曾经参加“三湘环保世纪行”采访的一位记者至今还记得他走进黄兴镇时的场景:当我们达到时,早已聚集在一起的当地村民举着各式标语牌,喊着口号,拦住记者的车队。“在我的记者生涯中,这一次采访我印象最深。”这位记者说,村民自发组织起来的队伍足足排了百米远,他们手中高举的黄纸黑字的标语牌就像一张张状纸,状告“小化工”对他们家园的破坏……
“那时你害怕吗?”1月3日,当记者问章志标时,他迟疑了一下说:当时不怕。不过,现在想起来倒还真有些后怕,“就在前几天,我还接到恐吓电话”。“小化工”破坏了章志标们的家园,章志标们不愿意。反之,章志标们的行为已经触及了“小化工”及其少数人的利益。“那段时间我每天要接到上十个恐吓电话”,甚至有人扬言要搞掉章志标。章志标说,当时他惟一的办法就是每天晚上用日记将白天发生的事情全部记下来,“否则,要是哪一天我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好有个线索啊!”
事情越来越大终于惊动了中央领导
2002年春节过后,随着抗争的升级,章志标们遇到的阻力也越来越大。这个时候,章志标才清醒地意识到他和村民们的反抗的对手不仅仅就是那些“小化工”老板们,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以前付出的努力之所以看不到什么成效,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遇到了比“小化工”老板们要更强大的对手,有少数政府部门的人当时对保护环境认识模糊,认为只要经济上去了,牺牲一点环境不算什么。
这个时候,有人公开指责章志标是“刁民”、“疯子”、“神经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章志标写好遗书,他甚至想到以死的方式来唤起世人的关注。“我真的是这条命都不想要了!就要争个水落石出。”1月3日,章志标坐在自家敞亮的客厅里,对记者说。
事情的转机终于来了。2002年5月20日,“三湘环保世纪行”的记者们到黄兴镇进行采访,记者们的仗义直言很快就在省会各主要媒体上出现了。5月23日,带领记者们采访的领导在电视上公开表态:责令长沙市蓝天化工厂在5月30日前必须关闭进行治理,其余化工厂在11月30日前未治理达标也要全部关停。
6月4日,蓝天化工厂不顾禁令,在停了几天生产后强行开工。愤怒的村民们在交涉未果的情况下,拉下了该厂的电闸。章志标担心事态进一步扩大,到现场做了一些协调、劝解。然而,当日20时许,他却接到镇里某人的电话,要他和村支书一道到镇里协商事情。章志标如约去了镇政府。没有想到的是翌日凌晨三时,章志标被拘留带走了。这一天是2002年6月5日,正是世界环境保护日。
章志标被拘留的理由是涉嫌“聚众扰乱社会秩序”。7月12日,他以“取保候审”的方式放了出来。“不过,我出来时乡亲们迎接我令我把被关时的气愤抛到了脑后。”章志标至今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他说,在他回家的路上,乡亲们到很远的地方去迎接,给他戴大红花。在镇上的肖公桥地段,上百辆摩托车早早的等候在此,自发的给他开道。
到村上时,两千多名乡亲夹道鼓掌相迎,掌声足足鼓了近十分钟……当人们把他高高举起时,他流泪了。
章志标那时还不知道,就在他被关进看守所的第16天,时任国家环保总局副局长汪纪戎一行,受当时担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温家宝的委托,风尘仆仆地来到了黄兴镇。此前,温家宝在获悉了黄兴镇“小化工”企业严重污染环境的情况后亲笔批示给国家环保总局和湖南省的主要负责同志,要求尽快调查处理。
汪纪戎在实地查看了几家“小化工”后表示:按照国务院的规定,所有工业企业必须在2000年底以前实现达标排放,不能达标者坚决关停并转。黄兴镇的化工企业污染这么严重,国务院领导对此极为关注,必须无条件立即关闭这些污染企业。
绿了的黄兴镇使星城“右肺”不再受污染
以后的事情不说大家已基本清楚了。虽然在关闭黄兴镇13家“小化工”的过程中还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虽然有老板找到章志标,要求只要他不再带头闹了就一年无偿地给他几十万元钱;虽然章志标照样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挡关闭污染源的步伐!
2002年11月30日,黄兴镇13家“小化工”企业被全部关闭。这一年,章志标被当选为长沙县人大代表,而且在第二年6月光荣地加入了他梦寐以求的中国党。
2005年12月,记者在黄兴镇采访。一位镇负责人介绍:如果把长沙市比作一个人,那岳麓山就是长沙的“左肺”,我们黄兴镇就是长沙的“右肺”。这位负责人一再表示:我们一定会深刻地吸取教训的,再不容许长沙的“右肺”受到半点污染……
这个比喻很形象。章志标们长达几年的抗争,捍卫的又何止是黄兴镇?他们不但在为自己世世代代生活的家园抗争,同时也在为减少长沙市区的污染和子孙后代的幸福抗争!这一点,在章志标站出来反抗“小化工”的污染时也许并没有想到。
值得一提的是,没了“小化工”及其所带来的近2000万财政税收的黄兴镇并未因此一蹶不振,经过痛定思痛,长沙县提出把黄兴镇建设成为“全国重点镇、城市东花园、生态示范区”的发展思路。黄兴镇党委书记杨喜平去年7月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说:“黄兴镇曲折发展的最大启示是:一定要走经济与自然协调发展的道路,这样才能够得到老百姓的拥护。”2005年,黄兴镇财政收入在1500万左右,到明年,该镇财政收入可以达到13家“小化工”关停前的水平。今日黄兴镇的花卉苗木、无公害蔬菜两大产业红红火火,“农家乐”等旅游业也蓬勃兴起,一幅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锦绣画卷展现在人们面前。
今年1月10日,记者又一次来到黄兴镇,和章志标一起,兴致勃勃地漫步乡间田野。即使是隆冬,但到处都是一片林木葱茏、生机盎然……
律师点评:
当经济迅猛发展的同时,我们痛惜看到的却是祖祖辈辈居住的环境的日渐憔悴:天不再蓝,水不再清,绿草变黄沙。在万事“经济”挂帅的时候,有人沉痛的发出了“国在山河破”的悲歌。
环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事实上发展经济的根本目的就在于改善人民的生存环境——这其中生活的自然环境亦是重要一环。而为追求短期效益而大肆破坏自然,自然的报复却是要用几十甚至成百倍的代价来偿还。这个计算看似简单,却因为利益的近在眼前,后果的狰狞暗藏而被人忽略甚至隐藏。
今天,我们看到章志标等人勇敢的站出来捍卫自己的生存环境。叫好之余,也不禁叹息,为什么这样合法合理的维权行为却受到了重重阻力,甚至生命的威胁?!问题在于仍有许多人,包括很多地方领导在内,思想上经济为先,根本不重视环境,进而为了保证短期利益,不惜包庇环境破坏者,甚至动用行政手段来阻止他人的维权行为。这一方面,是鼠目寸光,是“政绩”思想作祟,另一方面,也暴露出了法治的不健全——破坏环境的行为不但是对家园的破坏,也是对法律的践踏,可是这样的行为却能得到当权者的维护而畅通无阻。
任何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都需要制度的支持和整个行政体系的通畅执行,并非普通的个体所能力挽狂澜。章志标英雄般的行为让人震动感动,我却希望在环境治理的新闻中,不再听到这样的声音,更多些某地政府依法查处违规企业整治环境的消息。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说,中国的环境问题走上了法治的道路,根治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