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提及“文学史”,可能指的是具体的著作或课程,也可能是相对抽象些的学科,或者知识体系。所谓反思“文学史”,不是指具体作家作品的抑扬褒贬,而是思考整个学科的来龙去脉。将“文学史”置于现代中国学术发展的脉络上来考察,理解其得失与成败,对于今日中国学界来说,不无禆益;而对于刚刚入门的研究生来说,更是必不可少。具体说来,我以为有如下几方面的好处。
第一,学会用怀疑的眼光来审视以往的种种“定论”。借用鲁迅《狂人日记》中的追问:“从来如此,就对么?”但是,这种“怀疑”与“挑战”,不应该局限于枝节,更不是胡搅蛮缠,而必须是“知根知底”的叩问。文学史研究,就像所有的学科一样,存在着某种惯性,依照已有的思路,只能停留在枝节问题的不断修正上。而那些根本性的问题,或者称之为“真问题”,又很可能被目前学术界新闻化、随笔化的著述所掩盖。我并不反对学者写随笔,我自己也一直在写。我的意思是说,做学问就不行,必须直面难题--因为那很可能正是成败关键所在,必须扎死寨,打硬仗。能否发现“真问题”,既能取决于历史机遇、个人才情,也与学术史视野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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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反思“文学史”,或者说谈论学术史上的“文学史”,其目的是通过触摸历史来面向未来。既然是面向未来,择善而从、直接引进不就得了,何必如此啰嗦?通过与过去对话来获得经验与方向感,比起直截了当的“拿来”,确实是慢了些。为何宁愿下此笨功夫,正是有感于百年中国学界的过于急功近利。流行思路是,走出国门,寻找“最新潮”的理论与方法,套用在自家的研究中。表面上看,走得很快,早就“与国际接轨”了,但实际上一直跟在别人后面。永远的“拿来”,不是好办法,“中国经验”不应该只是研究中的“原材料”。并非主张漠视国外的研究成果而是批评时下流行的西方理论“嫁接”本土经验的研究思路。说得不好听,这是偷懒,目的是“多快好省”,一步抢到最前沿。通过触摸历史来获得问题意识和方向感,没提供任何可以“活学活用”的理论与方法,只能说有长期效应,但无法马上“上一个台阶”,属于“滋补”而非“救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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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想谈谈学术史研究可能产生的副作用。俗话说,“是药三分毒”,九十年代以来逐渐成形的学术史研究思潮,自然也不例外。我想提醒诸位,修这门课,大概可以养成较好的眼光与较高的品位,却无法因此获得神力。最常见的状态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这还不是大问题,就像老话所说的,“师傅领进门, 修行在个人”,以后自家努力就是了。最怕的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后,造就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随意指点江山,如入无人之境。把读书做学问看得太容易,把前辈和同行设想得太愚蠢,这种心态很可怕。所以,我不主张专门从事学术史研究,而是希望诸位术业有专攻,而后才将学术史作为研究课题或自我训练的途径。这样的话,多一分通达,多一分体贴,也多一分悲悯--无论做人还是做学问,都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