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淮南子》和今本《文子》如何对应
今本《文子·道德》篇,问答部分和非问答部分相互间隔、问答部分和《淮南子》没有干系而和竹简《文子》相对应。非问答部分全部见于《淮南子》而和竹简《文子》没有干系。正如胡文辉先生所言,这里只有一种可能,即今本《文子》是以古本为基础,抄袭《淮南子》中有关联的语句,以“老子曰”的形式附后古本《文子》各章之后,相反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10)
除《道德》篇以外的回答内容在《淮南子》中也都能找到出处,但问答的主人公全被改头换面,或问答的内容显然是根据上下文设计出来的。胡文辉先生已经检索出了其间的对应关系。曾达辉先生也比较集中地讨论了这一问题。
1.《道原》:第五章孔子问道,老子曰——《道应训》齧缺问道于被衣。
2.《微明》第二章文子问曰……老子曰——《道应训》白公问于孔子。
3.《微明》第三章文子问曰……老子曰——《道应训》惠子为惠王为国法。
4.《上仁》第四章“文子问治国之本,老子曰”——《道应训》楚王问詹何曰……
5.《上仁》第五章“文子问曰……老子曰”——《道应训》成王问政于尹佚曰……
6.《上仁》第十二章“文子问……老子曰”——《齐俗训》为仁者必以哀乐论之
7.《上义》第六章 “文子问曰:老子曰”——《主术训》法者天下之度量。
对于以上的对应以及其他地方今本《文子》对《淮南子》的改窜还需要对照其他文献予以“暴光”。
《淮南子》中“齧缺问道于被衣”,又见于《庄子·知北游》;“白公问于孔子”又见于《吕氏春秋·精谕》、《列子·说符》;“惠子为惠王为国法”又见于《吕氏春秋·淫辞》;“楚庄王问于詹何”又见于《吕氏春秋·执一》、《列子·说符》;而《上仁》第四章中尚有“父不能教子”之语,在《淮南子·道应》《庄子·天道》都是齐恒公与轮扁的对话,在《韩诗外传》中是楚成王与轮扁的对话,原文是“臣不能以教臣之子”或“臣不能以喻臣之子”。“成王问政于尹佚”,又见于《说苑·政理》。相比之下,《淮南子》与其他古书中对话的主人公并无大的变化,而在今本《文子》中却被窜改为文、老或老、孔之间的对话,对话的内容也被删节,缩编,所导致的文意纰缪不胜枚举。而且《淮南子》在这些对话之后引用《老子》的什么话,在今本《文子》中也是引用《老子》的什么话。最多在前后文句上作一些损益。这更说明今本《文子》是直接抄袭《淮南子》的。
《上仁》第十二章有“文子问仁、义、礼,何以为薄于道德也”?“老子”所“答”,绝大部分来自《淮南子·齐俗训》中讲仁、义、礼的性质及其功用的内容,可谓答非所问。这一章中有“故知不如修道而行德”之语不见于《淮南子》,而且和问题有呼应之处,可能是古本《文子》中的内容。但本章的主要部分来自《淮南子》也是没有疑问的,因为《淮南子》中的这些内容和“文子”所提的问题是不相干的。
《上义》第六章“文子问曰:法所安生?”老子所答法生于义云云全部来自《淮南子·主术训》,在《淮南子·主术训》中是先讨论法的性质和功用,然后再讨论法的来由,而今本《文子》则颠倒了顺序,“文子”所提的问题显然是根据内容而设计的。
《精诚》第二十一章“文子曰”第一段见于《淮南子·修务训》,其中南荣趎见老子又见于《庄子·庚桑楚》和贾谊《新书》,尤其是《新书》和《淮南子》比较接近。这一章其余大部分内容不见于《淮南子》,今本《文子》在这里写成“文子曰”,颇为特殊,可能也保留了古本《文子》的材料,但同样抄袭了《淮南子》的内容作为补充。
《微明》第一章系《淮南子·道应训》中“无为”和“无始”答“太清”问话的摘抄,“太清”他们的对话又来自《庄子·知北游》。《微明》第四章系《道应训》田骈答齐王之语的摘抄。而田骈答齐王之语则来自《吕氏春秋·执一》。《微明》第七章系摘抄《道应训》中赵襄子之言及后人的评论,而赵襄子之言及有关评论在《吕氏春秋·慎大》和《列子·说符》中都有记载。《微明》第十九章第一段系摘抄《道应训》中石乞人对白公语,而石乞(人)所言又来自《吕氏春秋·分职》。《下德》第六章第一段系摘抄屈子对吴起之言,而屈、吴的讨论又见于《说苑·指武》。
《符言》第二十一章系摘抄孙叔敖、孤丘丈人的对话而来,而孙叔敖他们的讨论在《庄子·田子方》、《荀子·尧问》、《韩诗外传》、《列子·说符》、《说苑·敬慎》中都有记载。这些对话中《淮南子》和其他文献相比,对话的主人公和内容都是基本相同。但《淮南子》在引用这些材料之后都引用《老子》中的某句话以为总结,今本《文子》把诸多主人公一概删去,只摘抄他们对话内容。而且所引《老子》之语和《淮南子》毫无二致,不是抄袭又是什么呢?
《下德》一篇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抄自《淮南子·道应训》,最典型的就是中山公子牟与詹子的对话在《庄子·让王》,《吕氏春秋·审为》中都有明确的记载,为《淮南子》在所本,《淮南子·道应》在引用“知和曰常”时明确指出“故老子曰”,而今本《文子》中却把中山公子年与詹子的对话统统改成了“老子曰”。而且使文意断裂,不知所云。也是在《下德》中,有关“善治国家者,不变其故,不易其常”以及“逆德” 、“凶器”的讨论在《淮南子·道应》中是吴起与屈宜若的对话,这些对话在今本《文子》中同样一概改为“老子曰”。想证明不是今本《文子》抄袭了《淮南子》,的确很困难。
今本《文子》除了对《淮南子》的人物改头换面以外,还特意“虚化”一些具体的人物,因为具体的人物总是和具体的言论、具体的典故、具体的事件联系在一起的,今本《文子》的这种虚化只能证明它的抄袭。
以《文子·上礼》为例
第三章:“老子曰:昔者之圣王,仰取象于天,俯取度于地,中取法于人。”
《淮南子·泰族训》:昔者,五帝三王之莅政施教,必用参五。何谓参五?仰取象于天,俯取度于地,中取法于人。
今本《文子》把“五帝三王”虚化为“圣王”,而且丢失了必用参五的重要信息。
第三章:圣人初作乐也,以归神杜淫,反其天心……其上贤也,以平教化,正狱讼,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泽施于下,万民怀德。
《淮南子·泰族训》:神农之初作琴也,以归神;及其淫也,反其天心。夔之初作乐也,皆合六律而调五音,以通八风……尧之举禹、契、后稷、皋陶,政教平,奸宄息,狱讼止而衣食足,贤者劝善而不肖者怀其德。
显然也是今本《文子》概括了《淮南子》,把神农、夔、尧虚化为撌ト藬, 禹、契、后稷、皋陶都成了被举荐的撓腿藬。有关神农作琴的事件、夔作乐的目的、以及贤者和不肖者都心怀感激等诸多信息也被舍弃了。
第七章:老子曰:世之将丧性命,犹阴气之所起也,主暗昧而不明,道废而不行,德灭而不扬,举事戾于天,发号逆四时。
天下不合而为一家,诸侯制法,各异习俗,悖拔其根而弃其本,凿五刑,为刻削,争于锥刀之末,斩刈百姓,尽其太半……自此之后,天下未尝得安其性命,乐其习俗也。
贤圣勃然而起,持以道德,辅以仁义,近者进其智,远者怀其德,天下混而为一。
《淮南子·览冥训》:逮至夏桀之时,主暗晦而不明,道澜漫而不修,弃捐五帝之恩刑,推蹶三王之法籍。是以至德灭而不扬,帝道掩而不兴,举事戾苍天,发号逆四时。
晚世之时,七国异族,诸侯制法,各殊习俗,纵横间之,举兵而相角,攻城滥杀……故自三代以后者,天下未尝得安其情性,而乐其习俗,保其修命,而不夭于人虐也。所以然者何也?诸侯力征,天下不合而为一家。
逮至当今之时,天子在上位,持以道德,辅以仁义,近者献其智,远者怀其德,拱揖指麾而四海宾服,春秋冬夏皆献其贡职,天下混而为一,子孙相代,此五帝之所以迎天德也。
今若夫申、韩、商鞅之为治也,挬拔其根,芜弃其本,而不穷究其所由生,何以至此也:凿五刑,为刻削,乃背道德之本,而争于锥刀之末,斩艾百姓,殚尽太半,而忻忻然常自以为治,是犹抱薪而救火,凿窦而出水。
在《淮南子·览冥训》有关的段落中,讨论了从黄帝到“当今”的社会状况,进而批评汉初仍然流行的法家思想。在今本《文子》中,直接把“逮至夏桀之时”改为“世之将丧性命”;把“晚世之时,七国异族”和“今若夫申、韩、商鞅之为治也”,一并虚化为“天下不合而为一家”;把“故自三代以后者”虚化为“自此之后”;把“逮至当今之时,天子在上位”虚化为“贤圣勃然而起”。其中,“天下不合而为一家”也不是今本《文子》的发明,而是把《淮南子》的一个结尾当成了自己的一个开头。同时,今本《文子》又舍弃了《淮南子》中的很多重要信息。今本《文子》的这种改动一方面使《淮南子》原文的主旨和结构都发生了变化,同时也证明不是《淮南子》解释了《文子》,而是今本《文子》抄袭了《淮南子》。
在马王堆帛书中发现《道原》这篇古佚书的时候,唐兰先生就提到了今本《文子·道原》和它的联系。(11)但是,如前所述,今本《文子·道原》中把《淮南子·道应训》中齧缺与被衣的对话的成了“孔子”与“老子”的对话,难逃抄袭之名。但这一篇中也有《淮南子》中所没有的内容。所以我更倾向于《淮南子》受了帛书《道原》的影响,但是综合了当时的自然科学及哲学的资料而作了大量发挥和引申。而今本《文子》却是直接抄袭了《淮南子》,考察帛书《道原》和今本《文子·道原》还是要把见于《淮南子》中的材料搁在一边。
王利器先生在《文子疏义序》中虽然提到竹简《文子》,“始于1995年12月公之于世”。但他说“读其已缀辑之残篇如《道原》篇,以及其余可识别之奇零字句。”似乎没有注意到竹简《文子》和今本《文子》对应最多的是在《道德》篇,而且他在书中也没有引用竹简《文子》的资料。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没有来得及充分吸收竹简《文子》的内容。
而所谓的今本《文子》胜于《淮南子》之处,一是较《淮南子》胜于《文子》者少得多,二是今本《文子》中保存了《淮南子》较早期传本的内容,三是今本《文子》在抄袭时作出了一些修改,根本不足以推翻今本《文子》的影响,而今本《文子》又直接抄袭了《淮南子》无论如何,《淮南子》都没有抄袭的性质,而今本《文子》却难逃此罪名。
以此为基础,研究《文子》的基本资料首先当然首属竹简本了,尽管残缺、但至关重要,其次是今本《文子》中不见于《淮南子》而和竹简《文子》有呼应的材料,再次是今本《文子》中可见于《淮南子》也和竹简《文子》没有呼应的材料,至于那些本属《淮南子》材料,暂时把它们物归原主,而不要把它们当成《文子》的内容而大引特引、大讲特讲,以免进一步的混乱。《文子》资料的价值应该不在于它的多少,而在于它的可靠性,我们不难出现,剔除了《淮南子》中能找到的材料,《文子》的内容还是丰富而独特的。只不过更“纯洁”一些了。
至于今本《文子》和《淮南子》在个别文句上的差异,完全可以看作是今本《文子》在抄袭过程中所作的损益,而不一定是所谓“《淮南子》别本”的“窜入”(更何况《淮南子》的“别本”也是《淮南子》),《淮南子》也不会主动“窜入”《文子》,《文子》中“窜入”和“编入”了太多的《淮南子》的内容,我们只能说它是“抄袭”,而不能根据某一种逻辑假设来歪曲那些材料。同时,面对众多的材料,也需要提纲挈领,而不能被材料所包围,我们不能人为地使本来清楚的问题复杂化,造成一头雾水的局面。
所以说,《淮南子》和《文子》的关系是很清楚的,《淮南子》有可能称引而不是抄袭了古本《文子》,今本《文子》却大量抄袭了《淮南子》,今本《文子》对《淮南子》的抄袭可以总结为:大量拷贝、删节摘录、改头换面、概括虚化、弄巧成拙五条二十个字,每一条都可以找出确凿的证据。
需要说明的是,今本《文子》的定型最晚是在北魏时期,今本《文子》对《淮南子》的抄袭肯定有一个相对集中的时间,但并不一定是一次性完成的。很可能最早的时候有人引入《淮南子》中的部分内容作为古本《文子》的附议,(比如,《道德篇》中非问答体的部分)而后人则在这个基础上大量抄袭了《淮南子》。
七 《淮南子》对《文子》可能的称引
马王堆帛书有《道原》一篇,和今本《文子》第一篇同名。唐兰先生就此发表的一段评论引起过大家的普遍注意:
《文子》与《淮南子》很多词句是相同的,究竟谁抄谁,旧无定说。今以篇名袭黄帝之言来看,《文子》当在前。《文子·道原》说:“虚无者,道之舍也,平易者,道之素也”。本是模仿此书《道原》篇里的话,《淮南子》却把它放在《俶真训》里面去了,又略有改写,放入《诠言训》,这更是《淮南子》抄袭《文子》的铁证。
唐兰先生由此认为《文子》应当是西汉已有的先秦古籍。(12)唐先生的这一看法被广泛称引。有关今本《文子·道原》中对于《淮南子》抄袭上文已有申论。唐先生所提到的《文子·道原》中的那句话以及有关的上下文的确值得注意:
执道以御民者,事来而循之,物动而因之;万物之化无不应也,百事之变无不耦也。故道者,虚无、平易、清静、柔弱、纯粹素朴,此五者,道之形象也。虚无者道之舍也,平易者道之素也,清静者道之鉴也,柔弱者道之用也。反者道之常也,柔者道之刚也,弱者道之强也。纯粹素朴者道之干也。虚者中无载也,平者心无累也,嗜欲不载,虚之至也,无所好憎,平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不与物杂,粹之至也,不忧不乐,德之至也。
这段话从五个方面解释道的属性,自成条理。而《淮南子·俶真训》则称引了其中的一句话,《淮南子·诠言训》也引用了《文子》中的这句话:
为政之本,务在于安民;安民之本,在于足用;足用之本,在于勿夺时;勿夺时之本,在于省事;省事之本,在于节欲;节欲之本, 在于反性;反性之本,在于去载。去载则虚,虚则平。平者,道之素也;虚者, 道之舍也。
很显然,《淮南子·诠言训》有自己的一套说法,在一系列的推理之后,自然而然地引用了《文子》中的话,并且在文字的语序和表达上作了改编,《淮南子·俶真训》的情况与之类似。这和今本《文子》对于《淮南子》的原文复制有根本性的区别。前文已经指出,《淮南子》还有可能称引了《文子》中的其他内容,而今本《文子》则是大量抄袭了《淮南子》,由此,《淮南子》与竹简本及今本《文子》的关系更加清楚。
诚如李学勤先生所言,对于古书,很难用“真”、“伪”二字来判断。(13)这可能和我们习惯的思维相冲突,却是符合实际情况的。我们认为,地下文献和传世文献实际上是互为证据,要尽可能地对照彼此的异同,而不要轻言谁胜于谁。同时,把古书看成整纲一块的习惯是需要检讨的,一字一句能否代表全书也需要仔细斟酌。在作者之外,还需要特别重视“编者”的作用。(14)
注释:
(1)丁原植:《〈淮南子〉与〈文子〉考辨·说明》,台北,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1999年版。
(2)
陈丽桂:试就今本《文子》与《淮南子》的不重袭内容推测古本《文子》的几个思想论题 ,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
研究》第18辑。
(3)
李学勤:《试论八角廊简<文子>》,《文物》1996年第1期。
(4)
李厚诚:《文子
问题后案》,简帛研究网8月。
(5)
赵建伟:《<文子>六论》 ,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18辑。
(6)
江宁:《再论文子》,简帛研究网·网上首发8月。
(7)
王利器:《文子疏义·序》,《文子疏义》,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又见《道家文化研究》第18辑。
(8)
曾达辉:今本《文子》真伪考,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18辑。李厚诚先生引用何志华先生的考证,认为竹简《文子》和《淮南子》有多处一致,但对照起来只有0198号简文和《淮南子》有部分接近。
(9)
同注(4)。
(10)
胡文辉:《〈文子〉的再考辨》,王元化主编:《学术集林》卷17。
(11)
马王堆汉墓整理小组编:《马王堆汉墓帛书·经法》,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第188-189页。
(12)
同上。
(13)
李学勤:《对古书的反思》,见《
中国传统文化再估计——首届国际中国文化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
(14)
王博先生在接受我的一次采访时,特别提到了国外汉学家对于“编者”作用的重视。见《先秦思想史研究的重大课题——王博先生谈郭店楚墓竹简》,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系主办《学思》第二期(199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