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十六日,上海市《文匯報》頭版以《上海戰國竹簡解密》爲題,介紹了上海博物館對其前些年從香港購回的楚簡、尤其是《孔子詩論》一篇的研究情況,同時刊登了二支竹簡的照片,照片十分清晰,本文試圖依據這張照片,對已公布於世的這二支竹簡作一些初歩的研究 ①。
首先,筆者根據這張照片,對二簡作釋文如下。
第一簡:不王虎口■?子曰止言亡阜口口文心志樂亡阜口口文心情口文亡阜口口文心□
第二簡:矣■訟坪悳也多言後л樂安而尸辛л訶紳而艸昜
第一簡的“不王虎口”後面,有一個長方形的很大的黒块,顯然,這標誌着前面一篇文章到此結束了②。關於黒\块之後的文字,《上海戰國竹簡解密》一文中對上海博物館的釋文有所披露,其釋文如下:
孔子曰:詩亡(毋)阜口口文心(離)志,樂亡(毋)阜口口文心(離)情,口文亡(毋)阜口口文心(離)言。
同時解釋其意爲:
賦詩必須有自己的意向,作樂必須有自己的道德感情,寫文章必須直言。
上海博物館將“?子”釋爲“孔子”。《上海戰國竹簡解密》報道説,“31枚竹簡中有6枚竹簡記載‘孔子曰’等字樣”,《孔子詩論》的篇名想必即是由此而來。據筆者調査,目前已公布的楚簡中,“孔子”僅一見,在上海博物館書法館所展示的楚簡《孔子閒居》第一簡中③,寫作“孔子”,而非合文。“孔”字顯然從“子”、從“乚”(即乙),與西周、春秋金文所見“孔”字的寫法相似④。而“ト子”右上方的字形似從“ト”,而非從“乙”,故釋作“孔子”似不妥當。
在今年八月十九日至二十二日於北京大學召開的“新出簡帛國際學術研討會”上,關於“ト子”字,裘錫圭先生提出此字可能是“ト子”,“ト子”即孔子的弟子ト商子夏。從《詩經》流傳史上看,這一看法不是没有道理的。子夏與子游同以“文學”併列於四科,在孔子的弟子中,子夏是與孔子論詩較多,且得到孔子夸奬者。如《論語.八佾》中有: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爲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此外,《韓詩外傳》巻三中有“子夏問詩,學一以知二。孔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韓詩外傳》巻五中有:
子夏問曰“關雎何以爲国風始也?”孔子曰“關雎至矣乎。夫關雎之人,仰則天,俯則地,幽幽冥冥,德之所藏,紛紛沸沸,道之所行,如神龍變化,斐斐文章。大哉關雎之道也,萬物之所繋,羣生之所懸命也,河洛出書圖,麟鳳翔乎郊。不由關雎之道,則關雎之事,將奚由至矣哉。夫六經之策,皆歸論汲汲,蓋取之乎關雎。關雎之事大矣哉。馮馮翔翔,由東自西,自南自北,無思不服。子其勉強之,思服之。天地之間,生民之屬,王道之原,不外此矣。”子夏喟然嘆曰“大哉關雎,乃天地之基也。”
這種孔子與子夏有關詩的對話,還見於《禮記.孔子閒居》等處,這里限於篇幅,不一一盡引。
據《史記.儒林傳》記載,子夏曾在西河講學,受業者甚衆,魏文侯亦師事之。《禮記.樂記》及《史記.樂書》均有魏文侯向子夏問詩之長篇記載,這里也不一一引用。
有不少文獻記載子夏曾傳詩並序詩。例如《漢書.藝文志》在論述三家詩之後,説到“又有毛公之學,自謂子夏所傳。”即認爲毛詩是由子夏所傳。
魏王肅《家語七十二弟子解注》云:“子夏所序詩意,今之毛詩序是也。”孔穎達亦從此説,認爲詩序是子夏所作。
梁沈重述鄭玄《詩譜》云:“大序是子夏作,小序子夏、毛公合作。ト商意有不盡,毛更促成之。”(見陸德明《經典釋文.毛詩音義.關雎序》)
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録》云:“是以孔子最先刪録。既取周詩,上兼商頌,凡三百一十篇,以授子夏,子夏遂作序焉。”同時他引三國徐整之言,詳述了子夏傳詩之具體渠道。
其他萧統《文選》、魏徴等《隋書.經籍志》、唐成伯璵《毛詩指説》等或從子夏所作説、或從子夏首作毛公申足説。
雖然歴史上對於子夏傳詩多無疑義,但對《詩經》大小序之作者却頗多争論,除以上諸説外,還有范曄《後漢書.儒林傳》及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虫魚疏》的衛宏説、韓愈《詩之序議》的“漢之學者”説等等,至今尚無定論。況且《漢書.藝文志》僅説子夏傳詩,未説他作序。《史記》對此也毫無記載。早於毛詩出現的三家詩也均未提及子夏序詩之事。所以無法定論詩序爲子夏所作或他一人所作。
此外,從“?子”字形來看,如釋爲“ト子”,“ト”字字形則從未見有从“子”者。上海博物館書法館所展示的楚簡《孔子閒居》第一簡首字爲“日虫”,可釋爲“夏”,因爲《孔子閒居》二支簡的行文與《禮記.孔子閒居》格外接近,故“日虫”前面的缺文可補爲“子”,郭店楚簡中則出現了“子思”。可見楚簡所見孔子弟子中的“子思”、“子夏”,其稱呼大致與文獻所見相同,而文獻中則未見有稱爲“ト子”者。
因此,如將上海博物館所藏楚簡中這批由31支簡組成的與詩有關的竹簡看作是一篇詩論的話,這篇詩論是否與子夏有關,有待於對其全文作綜合分析,併與文獻所見子夏論詩加以比較,同時對記載子夏論詩的那些文獻的作成時代環境加以考察之後(因爲有關子夏的文獻記載作成時代各不相同,不排除有些是假託子夏之名。),才能得出結論。至於“?子”如何隷定,似乎釋作「孔子」或釋作「ト子」均不妥,姑且存疑⑤。
“止言”即“詩”之省體,上海博物館直接釋作“詩”恐不確。郭店楚簡《語叢一》中“詩,所以會古含(今)之寺心(志)也者。”“詩”从“言”从“止”从“又”。上海博物館書法館所展示楚簡《孔子閒居》第一簡中“子日虫(夏)宀昏耳(問)於孔子言止日(詩)曰”,“言止日”从“言”从“止”从“日”,“詩”以“止”爲聲符,“止言”只是省去了“又”或“日”而已。
上海博物館將“亡”釋作“毋”之假借字,筆者認爲不必釋爲“毋”,作爲“無”的假借字即可。
“阜口口文心”字从“阜”、从“双口”、从“心”,在目前已知楚簡文字屬於首見,該字的左半部分因缺損而看不清楚,但該字在這一簡中前後重複三次,從後二字看,字从“阜”無誤。此字以“口口文”爲聲符,“口口文”字戰國中山王鼎中(“口口文(鄰)邦難宀新(親)”)、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乙本中(若畏四口口文(鄰))、郭店楚簡《老子》甲本中(奴(若)畏心(畏)四口口文(鄰))、郭店楚簡《六德》中(新(親)父子、和大臣、爿帚(歸)四口口文(鄰))均借作“鄰”;在郭店楚簡《窮達以時》中(古(故)莫之知而不口口文(憐))借作“憐” ⑥;在馬王堆漢墓帛書《周易》屯卦六三中(往口口文(吝))則借作“吝”、郭店楚簡《尊德義》第15簡中(則民少以口口文(吝))、《性自命出》中(爲心斯口口文(吝)矣、口口文(吝)斯慮矣。)也似均借作“吝”;郭店楚簡《尊德義》第34簡中(正則民不口口文(閔))則似借作“閔”,意爲“憂” ⑦ 。但用以上諸意均無法圓満釋通本簡含意。上海博物館將“阜口口文心”字視作“離”的通假字,但在通假關係的確認上似有困難之處。李家浩先生認爲“口口文”字是個兩聲字,即“口口”“文”皆聲,“口口”即古文“鄰” ⑧。“文”爲文部明母,“離”爲歌部來母,兩者似無關。“鄰”爲真部來母,與“離”同聲母,但不同部。歌、真二部是否上古關係密接,還有待考證。但從文意上看“阜口口文心”釋作“離”的確最爲合適,這里暫從上海博物館之見解,將其釋爲“離”。
“止言亡阜口口文心志”即詩不離其志。關於“詩言志”的文獻記載不勝枚舉,在此僅舉數例。
今本《尚書.舜典》云:
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毋相奪倫,神人以和。
《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記載鄭國諸臣論詩,其中有“詩以言志”之言。
《説文》三上言部:“詩,志也。”
《莊子.天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
《荀子.儒效》:“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
《詩大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
《禮記.孔子閒居》:“志之所至,詩亦至焉。”
郭店楚簡《語叢一》:“詩,所以會古含(今)之寺心(志)也者。”
“情”字,楚簡多从“生”从“凡”从“口”从“心”,但本簡之“情”顯然不从“口”而从“日”,字形十分特殊,可是從文意看,此處釋作“情”,應該是正確的。
“樂亡阜口口文心情”即樂不離其情。與此相關的文獻記載也很多。
夫樂者,人情之所必不可免也。(《荀子.樂論》)
相似的表達也見於其他文獻:
夫樂者,人情之所不能免也。(《禮記.樂記》)
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史記.樂書》)
此外,《禮記.樂記》及《史記.樂書》均有:
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也。
失樂之情,其樂不樂。樂不樂者,其民必怨,其生必傷。……樂之有情,譬之若肌膚形體之有情性也,有情性則必有性養矣。(《呂氏春秋.侈樂》)
郭店楚簡《性自命出》則有“凡至樂必悲,哭亦悲,皆至其情也。”的説法。
“口文”字从“口”从“文”,這種字形在楚系文字亦屬首見。其意當如上海博物館所釋,乃“文”字的一種特殊寫法。但是否完全等同於上海博物館所説的“文章”,還有待研究。《説文》九上文部:“文,錯畫也,象交文。”即“文”的一個重要意義是“文飾”,進而可以理解爲美,或與内容本質相對應的形式的外在的東西。綜觀《荀子.樂論》、《禮記.樂記》、《史記.樂書》、《詩大序》等総論詩樂歌舞的文獻,可以發現“文”基本上用作“文飾”之意。
故人不能不樂。樂則不能無形,形而不爲道,則不能無亂。先王惡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以樂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言思。(《荀子.樂論》)《史記.樂書》中有完全相同的文句,但“言思”作“息”。
夫聲樂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謹爲之文。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肅莊則民齊而不亂。(同上)
故樂者,審一以定和者也,比物以飾節者也,節奏合以成文。(同上)《禮記.樂記》與《史記.樂書》有基本相同的文句。
`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禮記.樂記》)
《史記.樂書》中有完全相同的文句,《詩大序》作“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
故鐘鼓管磬、羽籥干戚,樂之器也。屈伸俯仰、綴兆舒疾,樂之文也。簠簋俎豆、制度文章,禮之器也。升降上下、周還裼襲,禮之文也。故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禮記.樂記》)《史記.樂書》中“屈伸俯仰、綴兆舒疾”作“詘信俯仰、級兆舒疾”,“能述”作“能術”,其余相同。
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比類以成其行。……然後發以聲音,而文以琴瑟,動以干戚,飾以羽旄,從以簫管。……五色成文而不亂,八風從律而不姦,百度得數而有常。(同上)《史記.樂書》完全相同。
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也。文采節奏,聲之飾也。(同上)《史記.樂書》完全相同。
樂也者,動於内者也。禮也者,動於外者也。故禮主其減,樂主其盈。禮減而進,以進爲文。樂盈而反,以反爲文。(同上)《禮記.祭義》與《史記.樂書》有完全相同文句,《史記.樂書》“減”作“謙”。
筆者認爲,本簡先談詩,再談樂,然後談文,或許這里的文應該與詩樂双方均有關係,即如上述大量例文所表達的那樣,它代表了與
内容本質相對應的藝術形式及其所反映的美。包山楚簡中“文”字凡八見,全部用作人名。郭店楚簡中“文”字也八見,全部代表文王。至少在戰國中晩期的楚系文字中,尚無找到用“文”表達文字、文章的直接例子。本簡的“口文”之所以増“口”爲飾,或許與詩樂多出自於口有關、而且是故意要和“文武”之“文”相区別而這樣做字。當然並不能由此否認本簡的“口文”不代表文辭、文章,只能説從楚系文字中尚無找到例證。同時,本簡的“口文”究竟何意,也有待於對全部31支做綜合考察之後才能定論。《孟子.萬章上》有段論詩的話,即“故説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爲得之。”這里的“文”即作“文字”解,因此對於“口文”字,筆者雖傾向於把它釋爲“文飾”,但這里暫不做結論。
本簡的最後一字並非完全殘缺,其上半部清晰可見,與“言”字上半部十分接近。但上海博物館將其直接釋讀爲“言”,或許不太妥當。因爲至少存在三種可能性,即“言”、“音”、“意”。“音”、“意”之上半部與“言”完全相同。筆者認爲“言”、“意”的可能性較大,“音”的可能性較小。最近,上海師範大學朱淵清先生在國際儒學聯合會國際簡帛
研究中心的網站上發表了題爲《上博〈詩論〉一號簡讀後》及《〈詩〉與音--論上博〈詩論〉一號》的文章,他釋“阜口口文心”爲“吝”,釋“口文亡阜口口文心□”爲“文毋吝音”,其根據是《詩大序》中有“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但如上所述,“詩”、“樂”、“文”應當是相互關聯的表述,“志”、“情”、“□”也應當是相互關聯的、屬於同一級別的、與前三者相對應的、同樣代表心理活動的表述。從“聲成文謂之音”來看,“音”是“聲成文”的結果,兩者是相等同而非對應的關係,與“志”、“情”也無關聯,不能看作是心理活動。《禮記.樂記》有“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於中,故形於声,声成文謂之音。”相似的文句在《詩大序》中作“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禮記.樂記》有“今君之所問者樂也,所好者音也。夫樂者,與音相近而不同。”(《史記.樂書》有類似文句)可見“音”與“詩”、“樂”處在同一級別,不當與“志”、“情”排列在一起。再説“文毋吝音”的釋文在意義上也難讀通,故成立的可能性相對較小。筆者認爲,可能性較大的是“意”,文獻中常見“志意”聯用,都代表着具有實質意義的心理活動。例如:
志意脩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荀子.脩身》)
王曰,然則其爲人上何如。孫卿曰,其爲人上也,廣大矣。志意定乎内,禮節脩乎朝,法則度量正乎官,忠信愛利形乎下。(《荀子.儒效》)
人之用國,將脩志意,正身行,伉隆高,致忠信,期文理。(《荀子.富國》)
故聽其雅頌之聲,而志意得廣焉。(《荀子.樂論》)類似文句亦見於《禮記.樂記》及《史記.樂書》。
《禮記.樂記》、《史記.樂書》有“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孟子.萬章上》有“故説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爲得之。”可見“志”、“情”、“意”是在同一層次上的。“口文亡(無)阜口口文心(離)意”即藝術形式(文飾)不與其所要表達的本意相脱節。
上海博物館將“□”釋作“言”。《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有這樣一段話:
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
這里強調的是言無文辭相助,則無法生動表達。倒過來説也是成立的,如果文離開了言,則空洞無物,也許由此可以證明“□”當釋作“言”。但綜上所述,筆者認爲,結合上下文來看,釋作“意”似較爲妥當。
上海博物館將“口文亡(無)阜口口文心(離)言”釋爲“寫文章必須直言”,其根據或許來源於《説文》“言,直言曰言、論難曰語。”但《説文》的直言並非道德意義上的率直而言,即便“□”釋作“言”成立,將其解爲“直言”仍有可商討處。
接下來討論第二支簡。
“訟”顯然是“頌”的假借字,兩者都屬東部邪母,可以通假。“坪”字從字形上看,似从“平”从“土”,郭店楚簡“坪”(均作“平”之假借)凡三見,與此字形較爲接近,但楚系文字的“平”上部多増一横筆爲飾⑨,郭店楚簡所見“坪”也不例外。此処却無這一特徴,是否可以釋爲“坪”,依然存疑。“訟”後面三字“坪悳也”應當是對“頌”的評價。從文意上看,“坪”應當是德的形容詞。
《左傳.襄公二十九年》關於季札觀樂的記載中有“爲之歌《頌》,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偪,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平。節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史記.呉太伯世家》與此基本相同,“曲而不屈,邇而不偪”作“曲而不詘,近而不偪”)。
《禮記.樂記》中有“寛而靜,柔而正者宜歌《頌》。廣大而靜,疏達而信者宜歌《大雅》。恭儉而好禮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靜,廉而謙者宜歌《風》。肆直而慈愛者宜歌《商》。温良而能斷者宜歌《齊》。”(又見《史記.樂書》)
從上述引文看,平和中正似是頌的特徴,此外《荀子.樂論》中確也有用“中平”來説樂之文句(“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坪悳也”後面的文句“多言後л樂安而尸辛л訶紳而艸昜”從上下文意看應斷句爲“多言後。л樂安而尸辛。л訶紳而艸昜。”這段文字從後文的
分析看,似也有“中平”之意。如果該字可以釋爲“坪”,則當視其爲“平”的假借字,作“平德”解。
“多言後”從字形上看,隷定無誤,但意義無法讀通,當綜合其余29簡再作考釋。
用“安”字來表現音樂,在文獻中比較常見,例如:
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禮記.樂記》)相同文句又見《史記.樂書》、《詩大序》,《呂氏春秋.侈樂》則有相似文句。
君子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則神。(《禮記.樂記》)又見《禮記.祭義》及《史記.樂書》。
故禮有報而樂有反。禮得其報則樂,樂得其反則安。(《禮記.樂記》)又見《禮記.祭義》及《史記.樂書》。
“尸辛”從字形上看,與“辟”十分接近,但“辟”字的戰國文字多从“口”,故此字當釋爲“尸辛”,“辛”字下部増“八”爲飾⑩。“尸辛”當釋爲“遲”,《説文》尸部“尸辛,尸辛遲也。”從以下引文看,“遲”也是一種重要的藝術表達方式。
先王之濟五味、和五聲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聲亦如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左傳.昭公二十年》)又見《晏子春秋.外篇》。
賓牟賈侍坐於孔子,孔子與之言,及樂,曰,“夫武之備戒之已久,何也?……敢問,遲之遲而又久,何也?”(《禮記.樂記》)又見《史記.樂書》。
由此“л樂安而尸辛”也許可釋作“其樂安穏而又舒遲” ⑾。
“訶”即“歌”的假借字。二字均屬歌部,相互可以通假。金文有“朝訶”,意即“朝歌” ⑿。
“紳”或爲“伸”的假借字。二字均屬真部書母,可以通假。即“伸展、伸長”之意。《禮記.樂記》有“故鐘鼓管磬、羽籥干戚,樂之器也。屈伸俯仰、綴兆舒疾,樂之文也。”《史記.樂書》有同様文句,“屈伸俯仰、綴兆舒疾”作“詘信俯仰、級兆舒疾”。
“紳”也可能是“申”的假借字,即“重複”之意。對於《詩經.小雅.采菽》“樂只君子,福祿申之。”《詩經.商頌.烈祖》“申錫無疆,及爾斯所。”中的“申”,毛傳均釋爲“重也”。
“艸昜”或爲“蕩”的假借字。二字均屬陽部,相互可以通假。“蕩”即“寛廣、博大、舒坦”之意。《論語.述而》“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及《論語.泰伯》“子曰,大哉。堯之爲君也。巍巍乎。唯天爲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中之“蕩蕩”即爲此意。《左傳.襄公二十九年》關於季札觀樂的記載有“爲之歌《豳》,曰,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史記.呉太伯世家》與此基本相同,“蕩乎”作“蕩蕩乎”),其中的“蕩”也是此意。
“蕩”也可能是“回蕩、動蕩”之意。《禮記.樂記》有“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史記.樂書》同)。《呂氏春秋.音初》有“凡音者,産乎人心者也。感於心則蕩乎音,音成於外而化乎内,是故聞其聲而知其風,察其風而知其志,觀其志而知其德。”其中的“蕩”均爲此意。
但以上二義也有其負面釋義,如《呂氏春秋.適音》有“夫音亦有適,太鉅則志蕩,以蕩聽鉅,則耳不容,不容則横塞,横塞則振。”此處的“蕩”作“揺蕩”解。《呂氏春秋.音初》有“流辟誂越慆濫之音出,則滔蕩之氣、邪慢之心感矣。”此處的“蕩”作“濫漫”解。本簡此處的“蕩”恐當從其好的一面去理解。
由此“л訶紳而艸昜”也許可以釋作“其歌聲伸展而又寛廣”或“其歌聲重複而又回蕩”。
如前文所引用的那樣,《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所載季札觀樂及《禮記.樂記》、《史記.樂書》等處有關於風雅頌之各種評價,上海博物館這批有關詩論的竹簡是否可以與之對照,還要等全部竹簡發表之後,才能作全面觀照。
注
①在今年八月十九日至二十二日於北京大學召開的“新出簡帛國際學術研討會”上,上海博物館向與會代表展示了《孔子詩論》全部31支竹簡的照片,但除了《文匯報》上已刊登的二支外,其餘均尚未正式公布於世,故其餘29支簡的情況,在此不作討論。
②據八月十八日上海市《新聞午報》的報道,《孔子詩論》與《子羔》、《魯邦大旱》三篇文章爲同一人筆跡,三篇簡的形状,長度,字跡等完全一致。因而“不王虎口”三字當爲《子羔》的最後一部份。
③請參看上海博物館所編《上海博物館中國歴代書法館》中的圖版。
④“孔”字的流變,請參看何琳儀所編《戰國古文字典》上冊,第419頁。
⑤最近,國際儒學聯合會簡帛研究中心網站上,李零先生有一篇題爲「參加“新出簡帛學術研討會”的幾點感想」的文章,他指出,本篇和此外兩篇,即《子羔》和《魯邦大旱》二篇,爲同一人所書,原先是鈔在同一巻上,屬於三篇合鈔。“它的第一和第二章,是子羔問於“孔子”。第三、四、五章,是孔子自陳。第六章是魯哀公問於‘孔子’。它們顯然都是圍繞同一人物。如果子羔和魯哀公問敎的人是孔子,那麼論詩的也就只能是孔子。反之,釋爲‘ト子’,也要有一致性。……當初我把簡文中的那個合文釋爲‘孔子’,主要考慮不是字形,而是内容。子羔和魯哀公問敎的人,説話口氣比較大,完全是敎訓的口吻。我個人感覺,這個人不太像是子夏,而更像是孔子。」李零先生主要從文意上而不是字形上,認爲“孔子”的可能性最大。
⑥將此字視爲“憐”之假借字是從池田知久先生的意見,參見其『郭店楚簡『窮達以時』の研究』(東京大學郭店楚簡研究會編『郭店楚簡の思想史的研究』第三巻,2000年1月)。黄人二先生則把此字視爲“閔”之假借字,參見其《郭店楚簡〈窮達以時〉考釋》(古文字與古文獻編輯委員会編《古文字與古文獻》創刊號,1999年10月)。
⑦將此字視爲“閔”之假借字是從黄人二先生的意見,參見論文同上。
⑧參見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中文系編《九店楚簡》第79頁(中華書局,20005月)。
⑨ “平”及“坪”字的流變,請參看何琳儀所編《戰國古文字典》上冊,第829-831頁。
⑩“尸辛”字的戰國文字,“辛”旁下部或加一飾筆、或加二飾筆。請參看何琳儀所編《戰國古文字典》下冊,第1232頁。
⑾“尸辛”字的釋讀,是採納了南京大學考古專業博士研究生魏宜輝先生的意見,特此説明。
⒀請參看何琳儀所編《戰國古文字典》下冊,第852頁。
本文在假借關係之確認上基本上依據郭錫良編《漢字古音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