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中有一篇篇题为“诘”的内容,记载的是多种鬼怪的名字、形貌和驱除这些鬼怪的方术。此篇简文在“诘”字篇题之下紧跟着如下一段话:
诘咎,鬼害民妄行,为民不祥,告如诘之。
关于“诘咎”二字的含意,《睡虎地秦墓竹简》(1990年文物出版社精装本)注释谓:“诘,《周礼·太宰》注:‘犹禁也。’诘咎,禁灾。”刘乐贤先生《睡虎地秦简日书研究》1、王子今先生《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疏证》2和吴小强先生《秦简日书集释》3等诸家解释皆同。
按《汉书·艺文志》数术略杂占类收有《变怪诰咎》十三卷,魏曹植有《诰咎文》,已有多位学者指出此“诰咎”就是秦简中的“诘咎”,典籍中“诰咎”之“诰”应为“诘”字之误,这是非常正确的。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有《诺皋记》一文,从内容来看,也是记载鬼怪的名字与形貌,与《白泽精怪图》和秦简“诘”篇非常相近,我们认为此“诺皋”之“诺”也应该是“诘”字之误。“诺皋”应该就是秦简的“诘咎”。“诘”讹为“诺”乃因字形接近,“咎”又作“皋”则是音近借用。古音“咎”与“皋”一在群纽幽部,一在见纽幽部,声为一系,韵部相同,在典籍和古文字中都有相通的例子(参见高亨《古文字通假会典》710页)。
《抱朴子内篇·登陟》说:“又曰,往山林中,当以左手取青龙上草,折半置星下,历明堂入太阴中,禹步而行三(笔者按:断句或将“三”字属下,非是。),咒曰:诺皋,太阴将军,独开曾孙王甲,勿开外人;使人见甲者,以为束薪;不见甲者,以为非人。”又姚宽《西溪丛语》卷上引晁伯宇《谈助》说:“灵奇必要辟兵法:正月上寅日禹步取寄生木三,咒曰:诺皋,敢告日月震雷,令人无敢见我,我为大帝使者(笔者按:“大帝使者”之“大”应为“天”字之讹,传世与出土的道家印中有许多“天帝使者”印可证)。”以上所引两段典籍可以与以下简帛资料作比照:
1、 符投地,禹步三,曰:皋!敢告……(秦简《日书·出邦门》篇)
2、 祝曰:皋! 敢告尔宛奇…… (秦简《日书·梦》篇)
3、 曰:皋! 敢告大山陵…… (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
上引两种典籍中的“诺皋”之前皆为“咒”字,“诺皋”以下为“咒”的内容。这个“咒”字正相当于简帛资料的“曰”和“祝”。“诺皋”后面紧跟着“敢告某某”,与简帛资料的“敢告某某”也相同。比较可知,上引两段典籍中的“诺皋”本应该作“皋”,“诺”字乃后人误增。不过这一误增也有来历,此“诺皋”也应该是“诘皋”之误,而“诘皋”也就是秦简的“诘咎”。
从秦简“诘”篇内容看,将“诘咎”二字训释为“禁灾”的意思是非常合适的,尤其曹植《诰咎文》中有“诰咎祈福”的句子,“诰咎”与“祈福”对文,解释成“禁灾”也颇合于语法结构,这更造成了“诘咎”就是“禁灾”之意的印象。不过笔者多年来总是感觉问题还不应如此简单,“诘咎”一词可能还有别解或另有深意存焉。下面对“诘咎”一词谈点与以往不同的看法,提出来供学术界批判。
我们推测“诘咎”最初就可能写成“诘皋”,秦简用“咎”字乃音近借用。
“诘皋”之“诘”乃“问”、“追问”之意。“诘”字从“言”,其最初的本义就应该是“问”。《说文·言部》:“诘,问也。”“诘”字由“问”意引申为“责问”、“质问”,又引申为“追究”、“查办”、“禁止”等义。
“皋”字在这里可以用为“泽”。古文字构形研究的结论表明,古“睪”字与“皋”字本为一字之分化,这一认识现在已被学术界普遍接受。1“泽”从“睪”声,而“睪”、“皋”古本一字,所以“泽”当然可以借“皋”字为之。
“泽”在此可能是指著名的驱鬼之神“白泽”。
《说文》:“ ,大白泽也,从大从白,古文以为泽字。”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以为“泽”字不当有。王筠《说文句读》则以为当断句为“大白,泽。”我们认为此“ ”字应该就是“皋”字或“睪”字的讹体或变体,借为“泽”,所以《说文》说“古文以为泽字”。
对于《说文》对“ ”的训释我们认为有两种可能,一是可能“大白泽”的“大”字乃因字形结构中有“大”字或受下文训释中的“大”字影响而误衍,一是可能应断句为“大,白泽也”,即“ ”字有两个义项:一为“大”,一为“白泽”。在《说文》的训释中,这种有两个义项的训释很常见。
不论如何,“ ”字有“白泽”这一义项我们认为应该无误。如果此推测成立,则表明“ ”(“皋”或“睪”的讹体或变体)可代表“白泽”一词,也就是说“白泽”又可以称为“泽”。“白泽”古又称“白泽神兽”,而《宋书·符瑞志下》称为“泽兽”,可见“白泽”确实可以称为“泽”。
总括以上论证,秦简的“诘咎”应读为“诘皋”,“诘皋”之“诘”为“问”、“追问”之意,“咎”读为“泽”,指传说中的白泽神兽。如此说来,“诘皋”就是“追问白泽神兽”的意思。
“追问白泽神兽”是一个传说中的典故,与如下的典籍记载有关:
1、《宋书·祥瑞志下》云:“泽兽,黄帝时巡狩至于东滨,泽兽出,能言,达知万物之精,以戒于民,为时出害。贤君明德幽远则来。”
2、《玉函山房辑佚书》卷七十七由《开元占经》卷一百一十六辑得的孙柔之《瑞应图》“白泽”条云:“黄帝巡于东海,白泽出,能言语。达知万物之情,以戒于民,为除灾害。贤君德及幽遐则出。”
3、《云笈七签》卷一百纪传部纪一云:“帝巡狩东至海,登桓山,于海滨得白泽神兽,能言,达于万物之情。因问天下鬼神之事,自古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凡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白泽言之,帝令以图写之以示天下,帝乃作《祝邪之文》以祝之。”
“白泽”是个传说中的神兽,它知道天下所有鬼怪的名字、形貌和驱除的方术,所以从很早开始,就被当做驱鬼的神和祥瑞来供奉。尤其到了中古时期,对白泽的尊崇更是隆重。当时《白泽图》(又称《白泽精怪图》)一书非常流行,到了几乎家手一册的程度。书中记有各种神怪的名字、相貌和驱除的方法,并配有神怪的图画,人们一旦遇到怪物,就会按图索骥加以查找。在禅宗语录中,也常见有“家无白泽图,妖怪自消除。”“不悬肘後符,何贴白泽图。”“家无白泽图,有如此妖怪”一类的语录。人们将画有白泽的图画挂在墙上,或是贴在大门上用来辟邪驱鬼。当时还有做“白泽枕”的习俗,即做成白泽形象的枕头用于寝卧,其用意也是为了辟邪驱鬼。在军队的舆服装备中,“白泽旗”也是常见的旗号。人们甚至以“白泽”来为自己命名,出现了许多叫“白泽”的人。1
由上引典籍记载和分析可知,“白泽”是个知道各种鬼怪名字、形貌及驱除方法的神,所以黄帝要向他询问鬼怪的事情。向白泽问鬼怪的事情这一传说,也就是秦简“诘皋(泽)”一词的来由。而秦简“诘”篇中这些记录鬼怪的名字、形貌和驱除方术的内容,正是“白泽”所说的话。
刘乐贤先生认为秦简“诘”篇虽然与《白泽精怪图》相近,但着重点不同,即《白泽精怪图》着重介绍各种鬼怪的名字、特性,驱鬼去邪之术只是附带提及,而秦简“诘”篇的主要目的不在于介绍鬼怪,而在于叫人如何对付鬼怪。2我们的看法与此不同。我们认为虽然《白泽精怪图》所记载的驱鬼方术没有秦简“诘”篇详细,但驱鬼之术也决不是“附带提及”。下面试举例以见两者的相似程度:
1、 秦简“诘”篇:“鬼恒宋易人,是不辜鬼,以牡棘之剑刺之,则止矣。”
《法苑珠林》卷四十五《白泽图》云:“又玉之精名曰岱委,其状美女,衣青衣。见之云(笔者按:“云”字应为“以”字音讹)桃尖刺之,而呼其名,则得之。”此段记载又见于《艺文类聚》卷八十三,作:“白泽图曰:玉之精名曰委然,如美女,衣青衣。见之以桃戈刺之,而呼其名,则可得也。”
“以桃戈刺之”与秦简的“以牡棘之剑刺之”非常接近。秦简“诘”篇还有用“桃弓”、“桃柄”、“桃杖”、“桃梗”、“桃棒”等驱鬼的记载,皆可资比较。
2、秦简“诘”篇:“犬恒夜入人室……炮而食之,则止矣。”又:“一室人皆无气以息……烹而食之,美气。”又:“人恒亡赤子……烹而食之,不害矣。”
《法苑珠林》卷四十五《白泽图》云:“又木之精名彭侯,状如黑狗无尾,可烹而食之。” 又:“又千载木其中有虫,名曰贾诎。状如豚有两头,烹而食之,如狗肉味。”
此“烹而食之”与秦简“诘”篇的“烹而食之”是完全相同的驱除办法。
3、秦简“诘”篇:“人无故鬼攻之不已,是是厉鬼。以桃为弓,牡棘为矢,羽之鸡羽,见而射之,则已矣。”
《法苑珠林》卷四十五《白泽图》云:“又丘墓之精名曰狼鬼,善与人斗不休,为桃棘矢,羽以鵄羽以射之。”
文中的“为桃棘矢,羽以鵄羽以射之”与秦简的“牡棘为矢,羽之鸡羽,见而射之”所说完全相同。“鵄”疑为“雉”(异体作鴙)字异体,与训为“鸱”字异体的“鵄”字只是同形的关系,并非一字。古音“至”在章纽质部,“雉”在定纽脂部,声为一系,韵为对转,所以“雉”可以以“至”为声作“鵄”。因此“鵄羽”也就是“野鸡毛”,与秦简所说的“鸡羽”是一回事。
4、秦简“诘”篇:“飘风入人宫而有取焉,乃投以履,得其所……”
《法苑珠林》卷四十五《白泽图》云:“狼鬼化为飘风,脱履投之不能化也。”
这两条记载都一样说的是“飘风”,驱除的方术也都是“投之以履”。
另外,在《白泽精怪图》的记载中大多是用“以其名呼之则去”的办法来直接驱鬼。绝不能说“以其名呼之”就不是驱鬼的方术,恰恰相反,古人正是认为这就是驱鬼的灵验方法。因为“鬼”都怕人知道其名,只要知道鬼名而呼之,鬼就会乖乖地跑掉。所以《白泽精怪图》绝对不止是《鬼名录》一类的书籍,它本身具有绝对的实用性,那就是一旦遇到鬼怪,按图索骥,只要叫准鬼怪的名字,鬼怪就会被赶跑或被抓住。因此《抱朴子内篇·极言》说“穷神奸则记白泽之辞”。现在看来,秦简“诘”篇正是这样的“白泽之辞”。
从以上的比较分析可以看出,秦简“诘”篇与《白泽精怪图》在性质上完全相同,两者应该是相同的著作。只是因为秦简“诘”篇在简上无法画图,才没有配上鬼怪的图象,否则就是在形式上也会与后世的《白泽精怪图》完全相同。但我们有理由相信,随着地下出土资料的越出越多,这种配有图的《白泽精怪图》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确定了秦简“诘”篇属于后世《白泽精怪图》性质的著作,再来看“诘咎”这个词,就会发现如果按以往将“诘咎”训为“禁灾”之意,就会显得与简文内容有些泛而不切。而将“诘咎”读为“诘皋(泽)”,解释成“诘问白泽”的意思,则与简文内容更为密合并与后世的《白泽精怪图》的篇名产生了联系。
本文开头曾引了秦简“诘”篇开始时的一句话,即“诘咎,鬼害民妄行,为民不祥,告如诘之。”其中“鬼害民妄行,为民不祥”一段可以与上引孙柔之《瑞应图》“白泽”条中的“以戒于民,为除灾害。”一句相比较,更可见秦简“诘”篇与《白泽精怪图》性质上的联系。
关于“告如诘之”一句,以往的注释和研究诸家只是指出“如”字用法同“而”,却对此句的含意未加解释。王子今先生说:“然而从‘告而诘之’简文可知,或确有‘诰咎’之说。”1这是以“告而诘之”比同于“诰咎”,这样的理解显然不妥。其实明白了“诘咎”就是“诘皋”,也就是“诘问白泽”的意思后,“告如诘之”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告如诘之”的意思就是“告诉它并诘问它”,正是指将“鬼害民妄行,为民不祥”的情况告之“白泽”并诘问关于鬼怪的事情的意思。如此解释,则这句话就变得明白晓畅,毫无窒碍了。
论述到此,还想强调一下一个小小的保留,那就是笔者虽然将“诘咎”读为“诘皋(泽)”,理解成“诘问白泽”的意思,却并不完全否认“诘咎”一词在后世有因本义隐晦而被后人误读的可能。也就是说像曹植《诰咎文》中“诰咎祈福”句子中的“诰咎”被当时人用为“禁灾”的意思的可能不能完全排除。
不过即使如曹植的《诰咎文》,对于此篇名的理解,也存在可以参考的看法。如胡克家《文选考异》卷四说:“王伯厚尝言,曹子建《诘咎文》假天地之命,以诘风伯雨师,名篇之意显然矣。”“以诘风伯雨师”之“诘”在这里正用为“诘问”、“诘责”之意,可见王伯厚就是把《诘咎文》的“诘”理解为“诘问”的。
中国历史上的祥瑞观念有着悠久的起源和传承,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它关涉到古代的思想观念和意识形态,对中华民族传统思维的形成影响甚巨,不容忽视。历代史书中的《五行志》、《祥瑞志》等记载,正表明了古人对此的重视。从考古资料来看,这种观念的起源从新石器时代就已经开始了,远比我们一般想象的要早。
古人认为一切生物皆有灵验,如果“五气”变乱,就会使一些生物产生变异。对这些变异的生物,古人将其分成善恶两类,分别代表着吉祥和灾祸。
古人认为要想防止各种鬼怪带来的灾祸,就要认识各种鬼怪的形状和它们的名字。古人又认为名字与事物之间并不是约定俗成的,而是有着必然的关系,“名”就是“实”。所以掌握了事物的名,也就相当于控制了事物的本身。这就是为什么驱鬼时“以其名呼之则去”的道理。而圣人正是多识奇事怪物的高手。所以一旦遇到怪物,常常找来博识之人或是圣人加以辨认解惑。这就造就了许多如东方朔式的人物。
防止鬼怪带来灾祸的另一个办法是将已经出现过的鬼怪加以绘影图形,印成书以广流行,以便于更多的人熟悉和辨认。像历史上流行的《畏兽画》和《白泽图》就是这方面的代表。《山海经》一书有相当一部分也是这方面的内容。这些书的特点是都配有图画,以便于人们按图索骥。前边说过,秦简“诘”篇没有图画,是因为在窄窄的简上不便于画图的缘故。
从秦简“诘”篇可以看出,《白泽图》一类的著作有着悠久的历史,但传承久远,却变化不大,这与整个日书的传承特点是相一致的。
秦简“诘”篇让我们看到了《白泽图》类著作的早期面貌,这对今后这方面的研究无疑具有重大的意义。相信随着地下出土文献的日益增多,一定会有更多的材料来充实我们的研究和认识。
1 刘乐贤《睡虎地秦简日书
研究》,
台湾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
2 王子今《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疏证》,湖北
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3 吴小强《秦简日书集释》,岳麓书社2000年版。
1 见拙作《古文字构形研究》,1991年油印本。
1 见拙著《白泽与白泽精怪图》,待刊。
2 刘乐贤《睡虎地秦简日书研究》265页。
1 王子今《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疏证》3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