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的历史哲学里,交往是一个很少被提及的范畴。但是,在唯物史观中,它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唯物史观的实践原则与交往原则有着一致性,它们都是主客体交互关系中的中介范畴,只不过交往范畴是实践范畴在社会历史领域的拓展和延伸。它主要从主体的活动空间及其方式来对历史主、客体的实践原则作了具体化解。有人从范畴的功能方面把两者区别为:实践范畴侧重于人与对象世界的改造、变革的关系,而交往范畴更侧重于主体与对象之间的“沟通”关系。这种看法欠妥。我们不可用日常生活的交往概念来界定历史哲学的交往范畴。前者属于人的社会关系本质的生活属性方面,它意指社会各种角色之间的人际关系的沟通;后者属于人的社会关系本质的历史生活方面,主要考察历史发展与人的活动之间的关系,因而,它既有着沟通主客体关系的功能,又有着改造、变革对象世界的价值指向。
在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流派中,哈贝马斯的交往
理论显示了历史哲学的特征。他在《交往与社会进化》一书中,把交往对社会演化创新的作用提到了首位,并试图以交往的一般理论为基础实现历史唯物主义的重建。在哈贝马斯看来,人的微观行为与历史宏观进化都必须从交往这一普遍行为出发。首先,他把交往的核心要素表述为“理解”(verstehen),它是交往的主观特征。哈贝马斯把交往作了语言学和释义学的诠释,目的在于从经验过程的角度来
分析理解过程的超验性,从而确证交往的社会本体论意义。第二,哈贝马斯把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当作社会批判理论“有形的例证”加以运用。他认为,由于现实交往有着种种与纯粹解释性交往模式不相一致的地方,因此,必须学会弗氏的
方法:.要求阐明交往资质需求及其变化,要求论证社会系统扭曲性交往产生的条件,并把行为动机与制度化价值相协调。这样,社会的不平衡性和转变特征更加明显。他把抽象的交往解释性模式与具体的社会变革的反现存性历史经验相合起来,为我们揭示了社会失去自我保持系统的发生认识论原理。哈贝马斯的方法虽然有着浓厚的哲学解释学的色彩,但是,其独特的思维视角是颇有价值的。第三,他把上述的交往观点运用到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社会演化创新的规范结构中。他认为,历史唯物主义不是“历史的描述性图象”,而是“一种社会进化理论”,马克思恩格斯逝世以后,人们并没有抓住这一理论实质,其思想误导来自把实践还原为技术;理论还原为工具式的理性}交往行为被直接等同于离开历史主体活动的某种物性化、僵化的生产力框架。在他看来,重建历史唯物主义必须以交往的两个方面——“社会劳动”与“种和历史”——来考察。
哈贝马斯的揭示是深刻而又中肯的,让我们结合马克思、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的交往理论来进一步体会哈贝马斯的上述观点。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两位导师多处运用交往范畴,含义甚广。如,世界交往、个人之间交往、普通交往、民族内部的交往和外部交往,物质交往和精神交往等等。但是,其语意背景是十分清楚的。其一,用交往来说明历史变更的必然性。在他们看来,交往对人类历史产生巨大变革的作用是如此之大,以致于“用一位英国
经济学家的话来说,这种关系就像古代的命运之神一样,逍遥于寰球之上,用看不见的手分配人间的幸福和灾难,把一些王国创造出来又把它们摧毁掉,使一些民族产生又使它们趋于衰亡;……。”其二,用交往来说明生产方式推动历史变革的更深层的原因——历史是人类自身交往的历史,历史变革正是通过人类的生产方式,以及人们相互之间的交往方式来实现的。其三,人类正是通过交往在历史变革中实现着自身种的历史进化。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历史通过交往得到提升本质地表现为人类自身的进化。它一方面反映着人类作为种的智力进化的演进图式,最集中地体现在后一种生产力的发展是以更为先进的技术知识的运用来超越前一种生产力水平的;另一方面反映着人类作为种的行为进化的演进图式,后一种社会形态的出现总是以更为进步的道德——实践水平来扬弃前一社会形态的。再一方面反映着人类作为种的个体存在方式进化的演进图式,“狭隘地域性的个人为世界历史性的、真正普遍的个人所代替。”其四,把生产力发展和社会交往形式的成熟性作为社会进步的标尺。他们指出:“共产主义只有作为占统治地位的各民族‘立即’同时时发生的行动才可能是经验的,而这是以生产力的普遍发展和与此有关的世界交往的普遍发展为前提的。”
马克思、恩格斯和哈贝马斯,他们都从历史变革的意义上确认交往的历史作用。所不同的是,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主要是建立在解释学和普遍语用学的基础上;而马克思、恩格斯则是从唯物史观的前提——现实人的实践活动出发的。交往只能实存于人类社会内部,它是历时和共时存在的不同实践主体之间以变革世界或生存环境为目的的相互间的沟通、制约、
影响、渗透、改造等实践活动。从外延上来说,它除了指主体间的生产关系的
内容外,还包括
政治、经济、文化、宗教、民族等各种形式的实践交往活动。马克思在1846年12月28日致安年柯夫的信中写到:“为了不致丧失已经取得的成果,为了不致失掉文明的果实,人们在他们的交往(commerce)方式不再适合于既得的生产力时,就不得不改变他们继承下来的一切社会形式。——我在这里使用(commerce)一词是就它的最广泛的意义而言,就像在德文中使用(Verkehr)一词一样。”而“Commerce”或“Verkehr”的最广泛的意义是指什么呢?它不仅包括生产过程中由所有制和分工导致的人与人之间的交换关系,而且还涵盖类似于
交通、运输、商业、
金融、贸易甚至两性关系和社交等内容。
二
交往构成了主体实践活动方式如此丰富的
内容,在
历史演化创新的图式中,其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原始
社会,人类的社会交往方式主要表现为血族关系的交往。雅斯贝斯曾把它称为实存的交往形式最低级形态,即把自己的意识与共同体意识相等同的交往。正是这种物性化的本能交往,使类人猿实现了向人的过渡,如恩格斯所说,“为了在
发展过程中脱离动物状态,实现
自然界中的最伟大的进步,还需要一种因素:以群的联合力量和集体行动来弥补个体自卫能力的不足。”也正是这种人的前意识的行为交往活动,产生了最初的“语言”现象,从而使人类能够借助第二信号系统的反映形式与动物界彻底分离。更是这种原始愚昧的两性关系的交往活动,使得人类在自身生产过程中实现了家庭发展史的飞跃。一夫一妻制的出现,父权制代替母权制,使得私有财产有了生存的空间和生命延续的载体,从而使原始公有制向私有制过渡成为可能。最为重要的还有,人类早期以血亲战争和财产战争为形式的野蛮行为的交往活动,最终产生了由父系社会的瓦解向阶级社会过渡的军事民主制的
政治体制。
在近代西欧自然
经济形态向商品经济形态的历史大过渡中,人类的社会交往方式主要表现为商业、贸易等形式的经济交往活动。西欧封建制度的最初瓦解主要来自人类跨地区、跨民族、跨国家的世界性商业交往。如马克思所说,“由于地理上的发现而在商业上发生的并迅速促进商人资本发展的大革命,是促使封建生产方式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过渡的一个主要因素。”15世纪末16世纪初的一系列地理新发现,世界市场的开拓,都是受人类发展商品经济、扩大同东方贸易往来的交往心理驱使,也是这种交往活动的结果。人类之所以能够打破原有的区域性、小空间的交往,从民族交往走向世界交往,是因为资本主义经济的早期形式——资本原始积累使得小生产者同他们的生产资料相分离,从而获得了个人交往的自主权和能动性,变封闭社会内部以宗法关系为枢纽的交往形式为一种新的生产方式历史活动的经济交往活动,个体自主的交往带动了社会演化创新的交往,在这种交往活动中,原来的小生产者变成雇佣工人,生产资料占有者变成资本家,地租变成了
工业资本、商业资本。而这些资本又通过充满着征服、压迫、劫掠和屠杀等暴力剥夺的交往形式,创造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的世界市场。
20世纪不少国家和民族已经历了或正在经历由传统社会向
现代化社会的历史转变,同样体现了交往的“工兵”作用。当代人类的交往方式主要表现为高
科技、高智能的交往,无论是手段还是空间,历史上任何时期的交往都无法与之相比拟。当代人的交往乃是主体追求无限的需要,它是一种无限的物质空间交往,一种无限的精神空间交往,智能的交往胜过本能的交往。人们可以利用高科技的交往工具,从事社会变革的活动。吉尔伯特·罗兹曼把“现代化”解释为:“各社会在
科学技术革命的冲击下,业已经历或正在进行的转变过程。”他说:“现代化是人类历史上最剧烈、最深远并且显然是无可避免的一场社会变革。”在传统的社会里,“现代化”的观念首先来自民族文化与世界文化的碰撞,根源于民族交往观中设立世界历史的坐标;依靠物质交往与精神交往的主体实践运作,用
中国人的话说,即“对外开放,对内搞活”,让民族市场与国际市场相接轨。历史向现代化转变,必然引起大批农业生产者加入城市的交往活动,也促使大批发展中国家的科技人员走向世界发达国家进行科技交往活动;同时也出现了大量通过卫星传递的传媒系统在原型社会中进行世界范围的信息交往活动;20世纪的历史,真正成了世界各国在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军事、外交等方面进行全方位的交往活动的历史,它使得一批贫穷落后的国家或地区开启了现代化转变的巨轮,也使一些国家进入了世界发达国家的行列中。
三
人类的交往活动为什么会具有变革
社会形态和社会结构的功能呢?
皮亚杰在《发生认识论原理》中指出,“新结构的连续加工制成是在其发生过程和
历史过程中被揭示出来的——既不是预先形成于可能性理念王国之中,也不是预先形成于客体之中,又不是预先形成于主体之中。”同样,社会新体制、新结构的产生,也决不会来自主体实践活动之外的超验理性,不会产生于原型社会
自然演化过程,更不会生存于主观意志中,它是现实人的实践交往活动的产物。
交往既是人的主体实践活动,也是一种能动的对象性的认知活动。这种活动的特点是:两个互为主客体的民族或国家通过相互作用,从而感悟到世界整体的普遍性,并发现自身作为整体的某一环节存在的
时代内容,进而抽象出一种反映历史必然性的
发展观念。
交往是以原初的、主动的、被动的三要素为前提。双方都带有一种原初的“被动设定的存在”与对方打交道,它是个别存在的文明载体,是历史在现实中的一种给予,它可以是被物化了的存在,如生产工具、技术构件等,也可以是一各思想观念、
政治信仰、知识信息等。这种存在是既定的、被给予的,因而也是被动的,它是主体对象性活动的中介。交往的主动性表现为主体对交往的中介性存在给予实际操作和观念反思。交往的过程不在于两种既定事实的碰撞和
应用,而是主体把物性化的存在上升为自觉意识,让它服从于目的的驱使。刚开始,它使对象之间的客观差异变为主观的外在规定,也就是从交往的双方的主观思维中认可对象的差异性,并从中寻求根据。黑格尔说:“根据就是内在存在的本质,而本质实质上是根据。”因而交往的相互作用被表现为:将每一被设定起来的规定又加以扬弃,使之转化为相反的规定,从而在个别性的存在中去发现一种现实普遍存在的本质——具有历史必然性的“实存”。这样,交往的个别性既要在普遍性的本质中得到扬弃,又要在世界的进程里予以扬弃。主体在世界进程中抛弃的不是作为世界进程的个别环节,而是作为一种死的必然性所表现出来的坚硬和悲惨的东西。主体从中获得的:(1)一个体的自大狂被破坏;(2)一种实践活动方式被视为陈旧的传统范式;(3)将必然性转化为一种具体的积极的自由意识——危机意识、机遇意识、发展意识、变革意识,这样,交往变成了如此活动,它“是一种将条件转变成实质、将实质转变为条件,亦即转变到实存一边去的运动。”所谓将条件转变为实质,即将某种设定在先的(条件)实践方式由一种外在的存在变为内在的本质,用世界进程的眼光去反思民族实践方式的历史地位;将实质转变为条件,即从世界历史的普遍性、必然性的角度去设定一种超前的实践目标和观念的“实存”模式,并通过实践把它变成现实的存在。对于主体在交往中所具有的上述能动性,我们不可作片面的理解。这种能动性的完整实现,不可能出自有限制或某一单向度的交往活动中,它应当来自一个民族和国家整体意义上和实质性范围内的交往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