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年代初期以来, 引进西方文论的潮流, 可能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规模最为宏大, 成就最为壮观, 对我国文论建设的促进最为巨大的一次。它结束了我国的文学理论自我封闭、自我窒息、自我麻醉的危机状态, 推动我国文论的高速发展, 在现代化尚未实现的中国创造了与西方后现代思潮“超前”接轨的文化奇观。
但是, 西方文论如此高速的引进, 也带来了苦涩的困惑。世界上不存在任何完善的理论, 任何一种权威的理论话语都有其澄明的一面, 又有其障蔽的一面。我们的任务就是消除障蔽。
问题在于如何消除这种障蔽。中国古典文论向现代转化的命题的提出, 提供了一条途径。但是, 古典文论的“转化”, 对于西方文论来说, 就意味着不是求同, 而是求异; “现代转化”, 对于古典文论来说, 也不是简单求同, 而是求异。但是, 作纯粹理论的回答, 是无力的, 因为每一个范畴的派生, 都意味着文化历史语境和思维模式的反复搏斗。本文试图通过中国现代文论引进的两个阶段的比较来回答这个问题。
( 一) 话语的硬性封闭和弹性派生
30 年代的文论家引进革命文学理论, 是为了解决文学的问题, 但是, 革命文论话语中, 充满了哲学的普遍规律, 作为普遍的大前提, 并不能演绎出文学的特殊规律来。“辩证唯物主义创作方法”之所以遭到否定, 就是因为, 它窒息了文学形象的特殊性①。早期的革命文学理论家不是正视矛盾, 而是以理论的话语权威, 来消解这种矛盾。共同的倾向是, 但求其同, 拒绝或者藐视明显与之相异的文学现象, 即使感觉到了障蔽的存在, 也不惜歪曲, 将其纳入现成的有限话语之中。钱杏眓的《死去了的阿Q 时代》, 强行求同, 硬性歪曲, 可以说是这种倾向的代表。求同的最幼稚的形态, 就是从概念到概念的抽象照搬, 把复杂的文学现象看得简单了, 以为一切问题可以迎刃而解。就连鲁迅也一度以为读了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 就解决了文学史家长期不能解决的问题。
其后果是理论本身的生命遭到了极大的威胁。
这就不能不逼出来另一种倾向, 那就是从革命文论的话语进行着重点的转移和话语的派生, 以求得理论和文学的矛盾的缓解, 激活革命文论的生命活力。但是哪怕是微小的调整, 也引起了激烈的争论。
今天我们即使反复阅读胡风与周扬当年关于典型的争论, 往往很难抓住要领, 就是因为, 他们二人在共性和个性的对立统一上, 并没有根本的冲突, 胡风也并不想突破这一对经典理论的框框。只是周扬把重点放在社会的、阶级的共性上, 胡风把重点放在个体的个性上。周扬说, 典型就是阶级的群体性和个性的结合, 根本感觉不到二者之间有什么矛盾; 而把个体看得更重要的胡风却强烈地感到, 不存在任何抽象的阶级和群体, 他强调共性只能是单个个体的共通性。在这个意义上, 他说, 社会的群体的共性与个性不能相容。我们可能要为他们纠缠字面, 意气用事感到困惑。其实, 困惑的不仅是我们, 首先是胡风, 他只能以有限的话语说话, 离开共性和个性的统一, 他就没有话可说, 但是就在他没有话可说的地方, 也就是所谓被障蔽了的地方, 他感到了最重要的东西: 普遍的阶级性、群体性, 是抽象的, 无条件地肯定阶级的群体性, 正是导致公式化、概念化的根源, 但是他又不能公然放弃群体性和阶级性的话语, 因而免不了吞吞吐吐, 在用文字魔术的掩盖之下, 把中心向个体和个性倾钭②。范畴和话语的封闭还是开放, 之所以成为争论的焦点, 原因在于一方认为: 理论本身的权威就是生命力源泉。
从40 年代到50 年代, 抽象照搬、硬性歪曲的求同倾向有所缓和, 从学术理论上来说, 是比较软化了③。但是总的来说, 仍然处于求同阶段, 每逢遇到理论话语与文学实践发生矛盾的时候, 不是以文学特殊规律去丰富马克思主义的文学理论话语, 而是以哲学话语的普遍性掩饰文学的特殊性, 以社会功利性抹煞文学的审美价值。
但是, 文学的审美本性与政治工具论的矛盾, 是不可回避的。这就不能不动摇了单纯求同的思维定势。于是就产生了一种新的倾向: 更加自觉地在革命文论体系中寻觅最有弹性的局部, 在主流话语上求同的同时, 适当地在派生话语上求异, 提出一些超越主流话语的派生性话语: “主观战斗精神”、“主观拥抱客观”、“中间人物”等等, 前赴后继。革命文论家们已经不再满足于在原有话语内部作侧重点的调节。最有代表性的当然是胡风, 在他看来, 最富有弹性的局部, 首先就是创作方法可以超越世界观的局限, 作家不一定要通过思想改造, 只要通过主观拥抱客观, 写真实, 也可以走向革命。在反映客观生活的前提下, 他强调作家的主体性的表现, 他甚至认为, 当阿Q 拿着笔在画圆圈的时候, “这个跪在地上画圆圈的阿Q, 同时也正是作家鲁迅自己”④。开明的革命文论家所追求的不过是加强革命文论的弹性; 对于可以同化的东西尽可能地弹性地开放, 减少排它性。对于难以用现成话语同化的现象, 就要派生出一些从属性的话语来, 强化其开放性。
核心话语求同, 派生话语求异, 是我国革命文论家寻求理论发展的一大发明。
虽然胡风后来在50 年代中期遭到整肃, 但是, 矛盾仍然不可回避, 舍不得牺牲艺术的审美特性的理论家, 总要找寻新的弹性突破口, 提出派生话语。一直批判胡风的何其芳, 在胡风失去自由以后, 回避了敏感区, 为了将阶级性这样一个基本话语从弹性转向开放, 提出了新的派生话语。1956 年9 月, 他在《论阿Q 》中, 提出如果把阿Q 仅仅当作落后农民的典型就低估了它的重大意义, 阿Q 精神的共性并不是一个阶级的现象, 而是在不同阶级身上都可以出现的。阿Q 是有阶级性的, 但是阿Q 精神却是超越阶级的。这就是著名的“典型共名”说。直到60 年代初期, 不顾越来越激烈的对于所谓人性论的批判和声讨, 他一直坚持认为, 标志着最高成就的文学典型, 如唐·吉诃德、哈姆雷特、贾宝玉、诸葛亮、孙悟空之所以不朽, 就是因为他们超越了阶级性, 成了人类某种精神的一种“共名”⑤。不管何其芳当年的这种说法有多少缺陷, 我们不能不看到, 他的派生话语, 在求同的框架里, 强化了求异的成分, 正是这种求异的成分, 推动着革命文论的发展。
尽管特殊的政治风波一再压制派生话语弹性求异, 但却不能最终窒息以派生话语寻求弹性突破的倾向, 每当适当的外部条件成熟, 弹性求异的倾向总是不断转移方向, 寻求新的突破。而这就留下了理论曲折发展、提高层次的轨迹。虽然政治形势一旦严酷, 探索遭到整肃, 只不过意味着, 弹性的部分遭到封闭, 变成了理论的禁区。但是, 这并不意味着理论的发展的终结, 而只意味着主流话语生命的“休克”, 不得不借助体制性的力量的特别保护。
尽管形势严酷, 但有一个领域是例外, 活跃着产生派生话语的温床, 那就是经典文本解读的领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为复杂现象寻求新的解释的努力, 求异的倾向, 话语派生的追求, 总是曲曲折折地运行。在这个领域里安全系数较大, 解读的可能性也比较多。封闭性的文论在经典文本面前, 面临着极其严峻的考验: 如果它不能否决经典文本的艺术价值, 经典文本就以其不可辩驳的权威性否决革命文论的可信性。正是因为这样, 在经典文本的解读和封闭话语的较量中, 后者总是不得不作出妥协和让步。
简单求同和弹性求异的反复较量贯穿在革命文论引进的全部历史过程中。
在50 年代初期, 在比较宽松的政治环境里, 简单求同的倾向大量地以贴标签的形式出现, 在抗美援朝强调爱国主义的时期, 屈原的诗就被何其芳、郭沫若认定为“爱国主义”。到了要求知识分子放弃自己的世界观站到“人民大众”的立场上的时候, 李后主的词就被授予了“人民性”的桂冠⑥。最为突出的是一位苏联理论家在《党人》杂志上, 根据列宁哲学史就是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斗争史的公式, 推演出文学史就是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斗争史的理论。而茅盾竟然据此写出了《夜读偶记》, 说中国文学史就是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 形式主义) 的斗争史⑦。受到这个公式的影响, 北京大学中文系55 级的“红色中国文学史”, 除了宫体诗要加以否决以外, 连陶渊明、王维都很难得到肯定的评价了。事实上, 在北京师大中文系学生编写的《中国文学史》中, 王维和陶渊明已经被否定了。
简单求同的反复性, 并没有动摇经典文本的权威, 相反迫使革命文论不得不作出话语上妥协性的派生, 在60 年代那么严酷的政治形势下, 竟然从古代山水诗的解读里引伸出来超越阶级的“共同美”。
在经典文本中, 凝聚着千百年来广大人民艺术欣赏的历史经验积淀, 其评价的稳定性和无可辩驳性, 是任何理论权威难以逾越的, 一旦发生矛盾, 需要调整的肯定不是经典文本, 而是引进的理论话语, 正是在这里, 埋伏着理论范畴、话语派生的契机。其意义是大大高于纯粹理论的辩论的。60 年代初有过对于周谷城的“时代精神汇合论”的大规模批判, 但其重要性却不如对于林黛玉和薜宝钗的对立( 是俞平伯说的遥遥相对, 息息相通, 还是吴组缃说的品德的对立?) 性质的阐释。
任何外来文论的引进, 要在中国的文化土壤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而不是停滞不前, 走向僵化, 接受中国经典文本的解读的考验, 是起码的条件。
正是因为这样, 五六十年代, 才产生了那么大规模的经典文本解读的热潮。
理性反映论、革命工具论和阶级论, 在理论上得到论证是容易的, 但是, 一碰到中国文学经典, 就大都疑难重重。《三国演义》是应该肯定的, 但是它所颂扬的人物却是一伙军阀; 《水浒传》是“农民起义的史诗”, 但是起义英雄不但投降了, 而且去征讨另一支农民起义军; 《长恨歌》强调的永恒的爱情可能在封建帝王和他的小妾之间产生吗? 这首长诗的“主题”, 就成了全国唐诗研究者的歌德巴赫猜想。在那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 《红楼梦》被说成“阶级斗争史”, 但是《红楼梦》中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阶级斗争, 恐怕是很难说得清楚的。如果前期的孙悟空是造反英雄, 那么后来随唐僧取经, 降妖伏魔, 算不算是投降背叛? 如果是, 为什么又经历几百年的考验, 还受到人民大众喜爱? 单纯从反映现实来说, 杜甫比之李白要深刻, 为什么毛泽东又特别欣赏李白, 对杜甫不太感兴趣? 在浩劫期间, 郭沫若用地主的剥削生活为由去声讨杜甫, 留下的不是学术, 而是笑话。
有限的文论话语在无限丰富的文学宝库里, 真是可以用捉襟见肘来形容。除了从中派生出一些从属性的话语来, 还有什么办法解决理论的危机?
正是因为这样, 五六十年代经典文本解读, 以其对象的系统性和评价的反复性为特点。在解读过程中, 古典和现代文学史一部一部地出现, 又一部一部地重写, 刘大杰对那部很得青年欢迎的《中国文学发展史》改写了两次( 第二次没有改完), 林庚也改写了他的《中国文学史》, 也是半途而废。郭绍虞、罗根泽改写了他们的《中国文学批评史》, 质量并不见得有所提高。陆侃如、王季思、游国恩、谭丕谟、容庚、詹安泰都参加中国文学史的编写和改写。王瑶、张毕来、唐癛的著作为一代人解读经典文本的困惑和痛苦留下了历史的记录。
革命文论本来并不丰富的话语由于样板戏和“三突出”的理论的出现而更贫困更封闭, 结果, 其权威性和合理性, 已经不能用自身的逻辑力量, 而靠行政强制来维持。依靠权力制造一批宏大的概念, 如人民大众、时代精神、历史规律等等, 其障蔽性的特点是, 单向的武断, 取消派生求异倾向的合法地位, 反而导致文论的危机的加深。
但是, 行政的强制性一旦解除, 脆弱的范畴和话语的堤防就不能不崩溃, 求异的话语思潮就不可阻挡了。
《文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