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通过儒道两种矛盾道德价值观和道德心理的兼容共生的讨论,说明民族道德心里结构是能动的文化主体,它完全可以包容多元甚至矛盾的道德。道德的多元互补有利于社会和道德心理健康开放。这一道德生态规律高于伦理理论无矛盾原则。据此,21世纪中国社会文化可以选择伦理战略,走道德多元化的超越发展之路。
关键词:儒;道;孟子;庄子;良心;赤子之心;道德心理结构
弗兰克·梯利曾说过这么一句话:“对伦理学的形而上学的思辨必须在心理学之后进行([美]弗兰克·梯利著:《伦理学概论》,何意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51页)。两千五百多年前,孔子和老子等就开始从道德心理学的角度思考道德问题,他们开导了中国道德心理思想的先河。孔门儒家指出“良心”是道德心理的集合和道德功能主体。老庄一派则认为道德的心理本质是本真的赤子之心。儒道的道德理论与价值意识对抗意识十激烈,然而最终却被兼容并包于中国民族的道德心理结构之中━━王阳明自觉地道出了这个实质。
一
什么是儒家讲的良心?良心的发明源头可溯及孔子。根据《中庸》所引,孔子说过:“仁者,人也。”可见孔子给定的人的定义中,“仁”是人的内在结构之基本要素之一,换言之,仁性乃是人性的起码标准。“仁”是什么呢?从早期儒家有关论述看,“仁”的基本意义是指道德心理态度和情感。这种内在心性路向的思维正是孔门后学打开良心大门的发端。不过儒者中最早直接提出并系统论证“良心”的是孟子。
良心的存在与否,历来是道德哲学领域内争论不休的一个怪问题,甚至在当代新儒学家内部也有着截然对立的主张。据说有一次冯有兰先生访问熊十力先生,熊对冯说:“你说良知是个假定?这怎么可以说是假定。良知是真真实实的,而且是个呈现,这须要直下直觉,直下肯定”(转引自[美]傅伟勋著:《儒家心性论的现代化课题》(上),《从西方哲学到禅佛教》,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第 240━241页)。结果冯氏木然,不置可否。显然冯先生不同意熊的观点。 熊氏说良知是个实在,在不断地呈现,这要靠直觉体证。熊的观点基本是来源于孟子 、 陆九渊 、王阳明等心学家和新实在论的讲法,然而早在孟子,其良心存在理论并不只是“呈现”及其描述而已。
孟子坚信人有良心。他说:“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孟子·告子》上)在孟子看来,人心有不仁不义,人有丑恶不善的行径,非但证明不了人没有良心,反倒说明是良心被损伤谋害了。
孟子从以下几方面论证其良心存在说:首先良心是自然发生 、任何人都有的。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孟子·尽心》上)。这样讲自然不等于说良心就是童情童心,但他确实认为后天功夫只是对某种心性的扩充、 加工,使之成熟而已。 有趣的是孟子把良心的守护寄托于“存夜气”──他的“浩然正气”的生命哲学观本质上是一种唯意志论色彩浓厚的道德心理体验。从这个角度看,孟子至少是一个道德意志论者。其次,良心是直觉体证,孟子的良心与“良知”联系紧紧如一,他讲的良心既是天赋所与的道德生命之根,又是道德直觉能力。他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尽心》上)。正是如此,所以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心性天道是统一的,人的道德自我的扶植发展过程,不外乎就是尽心尽性知天事天。这里的“尽”、“知”实际所指的不是思辩和经验认知过程,而是直觉反思过程。对于孟子来说,“认识自己”,即“反求诸己”的确切意义就是体会良知、悟证良心。再次,良心出于善的动机或者出于纯粹价值理性信念。孟子可谓是儒家义务论道德心理学思想史上最彻底的良心论者,因为他的良心是他至高无上的信念乃至可以说是其信仰所在。这从他的人性论上可以看出来。孟子坚定的主张人性善。道德是关于善恶的抉择,孟子把社会道德内容放进了人性理论,这说明他所谓的人性论,实质就是道德论基础。善本来是个伦理学的价值观念,当把它表达到人性本质中去,使之上升为绝对价值、终极价值,把它与人性结合成为“人性善”命题时,实际上已经是关于全部人生价值的一种信仰陈述形式了。这一点上孟子显得十分极端,然而站在儒家的立场上,恰恰是这一点标志着孟子为最彻底的儒家,儒家的历史作用最积极的一面、对社会最诱人的一面正是人性善论。孟子之后的儒家极少有不割裂性理与人欲,在人性论上不拖泥带水的思想家。在孟子的思想中,人性善的担负者就是良心这个道德主体,良心贯通个体道德心理性理共相本体。鉴于孟子的良心站有内在信仰的高度,我们凭着智性的哲学分析、逻辑的论证方法来讨论它似乎是矢不中的了,这里需要道德心理学认识和分析方法。宋明理学家大多依“十六字心传”(“十六字心传”,指的是伪《古文商书·大禹谟》所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十六字对宋以后儒家影响极大),摒弃“人心”,讲“道心”方是良心,反映了他们对孟子良心理论的疏离疑惑,陆王学派主张人无二心,良心是一,良心是生机勃勃的宇宙精灵,捍卫了良心理论。
孟子的良心有哪些特点呢?一则良心是内在的,是人所固有的。孟子拨四端之绪来做为支证,他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孟子·公孙丑》上)。人丧失了四肢只是个肢体残废,然而丧失了“四端”,就是非人了。因为“仁义礼智”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内在性与社会性、个相与共相统一的本质标准,所以他说:“人皆有不忍之心”;“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齿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孙丑》上)。仁义礼智这心性的四个要素,“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孟子·告子》上)。
二则人人都有良心,良心之于人类是普遍的、平等的。良心乃是“心之所同然耳”(《孟子·告子》上),所以有子说:“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孟子·公孙丑》上),照这样的说法,人皆可以为尧舜,而且如果反向:十恶不赦的歹徒是否有良心?孟子必定肯定地答复你:有。孟子以为富贵显严并不标明其人良心的过人,因为良心天赋平等,所谓:“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孟子·告子》上)。孟子和孔子一样讲小人君子之辩,他的讲法是依据良心的稳固与否:“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孟子·尽心》上),而小人不能自觉地保守其道德理性的“大体”(《孟子·告子》上),放失本然良心。孟子申辩说没有外在的仁义,仁义都是兼有社会客观性而内在于人心的法则,连舜也只不过是“由仁义行,非行仪仁也”(《孟子·离娄》下)。即舜只不过自觉顺着仁义心性行动,而并非是他造作了仁义。
三则良心虽根底深厚,但尚待操存培植。既然良心具现如照,为何总见歹徒姿肆,小人猖狂,比比皆是?“恶”从何而来?孟子面对这种情况,还是为良心抗辩:“乃若其情 ,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 非才之罪也”(《孟子·告子》上)。打个比方,“五谷者,种之类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因此,良心既可能顺利成长,也可能耗损或复蒙,所以一定得有个存养的方法和依法存养的功夫。方法和功夫实是统一的。他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如何求?就是要识其大体,复明良心。这是要人“理直”即尽心识性知天。掌握道德理性原则与能力。再即是“气壮”,即“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这种气至大至刚,充塞宇宙,直至能使人动心忍性或沛然振奋,即达到道德意志自决与信仰坚定的精神定格。“大夫夫”(《孟子·滕文公》下)的人格就是一个诉诸正义感的范例。一句话,良心的挺立,靠的是理直气壮、智仁勇兼修的功夫。
孟子把善行归结为良心的生命活力推动,而认为恶的产生是由于物物交夺而使良心走失的结果,这是把恶归结为环境与社会。这个说法使得其良心理论长期以来大受儒门内部质疑,也正与道家道德心理学截然相反。在儒家内部与孟子最针锋相对的是荀子。荀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主张性恶论,说是人天生不存在所谓良心,人的道德行为是圣人化性起伪的教化结果。这代表着先秦儒学道德心理认识的变异。另一种反对者以王夫之为理论代表者。王夫之反对的是孟子良心论的先验天赋色彩,他倡导性日生日成说,认为人心本不等于良心,所谓属于内在心性的良心其实成于后天。他说:“必须说个仁义之心,方是良心。盖但言心,则不过此灵明物事,必其仁义而后为良也”(王夫之著,《读四书大全说》,《船山全书》第六册,长沙:岳麓书社,1991年,第1077页)。他从“能思”与“所思”结合来谈良心的结构。这代表着从认识上对中国传统儒学的一次总的总结,当然,应该指出的是这种学说的基本观点早在《礼记》中已有所反映。
儒学内部对孟子良心的否定和重构,是否可能驳倒孟子良知论呢?十分不见得。所以儒学内部也早已出现了融合会通的修正派,“学庸”就是代表。《中庸》重内外先天后天兼修,既讲“自明诚”,又讲“自诚明”。《大学》从正心诚意讲到止于至善,把“自明诚”阐释得很清楚。自诚明重先天善性之培养,自明诚重后天克己修行,二者平置虽不无矛盾,但是效果上是可以统一的。《大学》通于荀学,《中庸》则向来被认为属于思孟学派,可见孟荀很早就开始相互济补了。
二
与孟子式儒家良心说正好形成反动的便是老庄道家。老庄提出了对良心理论最有对抗性的赤子之心的理论。赤子之心为老庄道德心理学的实质性概念。
赤子之心究竟指什么?这首先得分析老庄所讲的赤子概念。老子说过这么几段典型的话:“念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 ,猛兽不据,攫鸟不搏。 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和而全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 , 和之至也(王弼:《老子注》,《诸子集成》(三),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5章,以下凡引《老子》的皆用王弼本,只注篇名)。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山之未孩。(《老子》第20章)
抟气致柔,能如婴儿乎?(《老子》第10章)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老子》第28章)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老子》第52章)
可爱的赤子,依本性存在,天真纯朴而至智,虚无接物故无犯,无为而为所以能无不为。正因为“未孩”而有天真智慧,他们又能不失母而与母最自然亲和。赤子含德最全最厚,同时又与道之母体紧密一致,赤子正是道与德未离的最佳象征。所谓要求得道有德,就是要“复归于婴儿”。这里实质所指无非是复归于赤子婴儿健康自然之心!这个复归的过程,在本质上是要人们从丧失赤子之心而异化的心态中,再回归赤子之心的本源生机。这是生命哲学的取向,它关注的核心是生命的意义。
需要注意的是,复归是自觉地消除物化之心,删除社会异化带来的人的异质性,因而是超越的创造过程,而不等于简单的生理、心理还原过程,还有,这里的复归,既是赤子之心向道德觉悟高层的飞跃,同时又是道德主体通过对生活经验的批判反思所达到的自我认同。飞跃与统一是辩证的过程,这即是老子所说的,无知到有知的自然否定,再到更高的无知的肯定,也即从无为到有为的否定,再到无为无不为的肯定。这个过程《庄子·齐物论》称之为“吾丧我”。追求赤子之心的道德飞跃,老庄是一脉相承的。《庄子·人世间》中说的“童子”、“ 天子”, 《天地》中说的“婴儿”,《大宗师》说的“真人”等等。与老子讲的赤子,虽然名称不同但是旨趣如一。和“良心”不一样,赤子心态有实体意义,有道德认知心理学的价值。
老庄的赤子之心与儒家讲的良心的特点大相径庭。其一,良心是仁义之心。孟子讲他的良心还是仁义性觉,是真实的持存。老庄则坚决否定良心的内容──“仁义”,在老庄看来,仁义不仅不是道德公理,相反从效果论来看是反道德的,所以他们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意思是说离开自然之道和素朴德性,则仁义无益有害。《庄子》认为,仁义也并非人固有之性,孔子曾对老子说:“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子却反问他,既然如此,你“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郭庆藩撰,《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天道》篇,以下凡引《庄子》的皆用此本,只注篇名)。仁义不仅不是人性固有,而且老庄指出它们是道德的异化,违背自然人性的节外生枝,即所谓“骈拇枝指”(《庄子·骈拇》)。从这个角度看,孔孟都成了易人之性的不良的道德手术家:“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欤?(《庄子·骈拇》)所以孟子讲良心在于扶植存养,而庄子针锋相对地提出要“忘”即忘仁义。《庄子》里有一个颜回“坐忘”的道德修养故事。这个故事第一阶段是“回忘仁义矣”,第二阶段是“回忘礼乐矣!”第三阶段即“坐忘”,意思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庄子·大宗师》)。因此赤子之心的第一特点就是从常识心灵刳空仁义。转贴于 中国论文下载中心 http://paper.stu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