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沈家本已经说了,元、明、清三朝是法学的衰世;再由这段话反推,显然在沈氏看来,这三朝的法学之衰,实由其政之衰所致。
明清之世,思想高压、文化专制愈演愈烈,清代复夹带种族之见,文字之祸,交踵而至,文人学子无不噤若寒蝉。政治之失德,莫此为甚,又何谈学术之昌明,所以孟心史先生说:
乾隆以来多朴学,知人论世之文,易触时忌,一概不敢从事,移其心力,毕注于经学,毕注于名物训诂之考订,所成就亦超出前儒之上。此则为清世种族之祸所驱迫,而使聪明才智出于一途,其弊至不敢论古,不敢论人,不敢论前人之气节,不敢涉前朝亡国时之正义。此止养成莫谈国事之风气,不知廉耻之士夫,为亡国种其远因者也。……乾嘉间天下贬抑宋学,不谈义理,专尚考据,其亦不得已而然耳。故清一代汉学之极盛,正士气之极衰,士气衰而国运焉能不替。此雍、乾之盛而败像生焉者一也。……乾、嘉学者,宁遁而治经,不敢治史,略有治史者,亦以汉学家治经之法治之,务与政治理论相隔绝。故清一代经学大昌,而政治之学尽废,政治学废而世变谁复支持,此雍、乾之盛而败像生焉者二也。……当时自大学士以下,孰非谗谄面谀。……而顺、康、雍、乾四朝,人主聪明,实在中人之上,修文偃武,制作可观。自三代以来,帝王之尊容安富,享国长久,未有盛于此时者也。而乃盈满骄侈,斩刈士夫,造就奴虏,至亡国无死节之臣,呜呼![05]
萧一山先生说得更是严厉:
清代以利禄诱惑士大夫阶级,原欲制造'汉奸',以压制反侧,结果是'自公卿至庶人惟利之趋','倚势营私而终归于不知耻'。政治遂成了自私自利的贪污世界。然而有民族思想的学者,在异族的钤制政策下,不甘心作无耻的应声虫,又不敢作激烈的革命党,自由研究学问,也怕横撄文网,那还有什么办法?只好'明哲保身'、'尚友古人',向故纸堆里去钻了。[06]
总之,高压政治必然造成学者的人格扭曲,迫于专制淫威,人们不得不远离现实,"务与政治理论相隔绝",从此公平扫地、正义沦丧,法理更无人敢于问津,是以沈家本将清代法学归入衰世,诚不谬也。我辈若不考察该文立论之背景、体会作者之苦衷,终不能明其深意。
注释:
* 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研究员,法学博士。本文原载《沈家本与中国法律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下册,中国法制出版社,2005年1月版。
[01] 沈家本:《历代刑法考》,邓经元、骈宇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 1985年版,第2141页。以下不另注出处者,皆据该文。
[02] 朱寿彭:《光绪朝东华录》,中华书局,北京,1984年版,第5325页。
[03]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朱维铮导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08页。
[04] 萧一山:《清史》,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出版部,1988年再版,第76页。
[05] 孟森:《明清史讲义》,台北,里仁书局印行,1982年版,第556-560页。
[06] 同前引萧一山:《清史》,第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