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 年的“五四”运动,与封建传统的彻底决裂,除了打倒孔家店,废科举,兴学堂,废除文言文,提倡白话文等之外,还有极其重要的一项革命,就是革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提倡自由恋爱,婚姻自主,反映到婚礼上,就是实行“文明结婚”。所谓文明结婚,就是放弃老式婚礼中那些新娘披红色盖头巾、坐花轿,拜天地等的仪式,改为西方的新娘披婚纱,新郎穿西装(或变通穿中山装、长袍马褂)。这种西式的文明结婚是不彻底的,如西式的婚礼要到教堂举行,接受牧师的证婚和洗礼等,中国人就无法采纳。
日本则不同,日本的明治维新是全盘学习西方,包括婚礼在内,但它纳新不弃旧,兼收并蓄。西式的婚礼要在教堂举行,接受牧师的证婚和洗礼,继之以婚礼派对等。举行毕,新郎脱下西装,换上传统礼服,新娘解除婚纱,换穿传统的和服,所有的礼节,一概照传统方式进行。可以仿“一国两制”称作“一礼两制”,而且这两套婚礼的举行,还以老式的为隆重。日本纳新不弃旧,当然不限于婚礼,其他方面都如此,不比中国,总是新旧势不两立,以致破坏了很多不该破坏的优良传统,这里不好展开论述了。
中国的新老婚礼是势不两立的,要末采用新式婚礼,要末采用老式婚礼,没有折衷的余地,由当事人自行选择。开始时新式婚礼属少数,后来逐渐取代了老式婚礼,但在偏僻的农村里,老式婚礼至今还有保留。
我的大哥是1920 年代的师范毕业生,他在儿童时代读的还是私塾,他正好处于“五四”潮流的冲击下,接受新事物比较快,所以他到结婚时选择新式婚礼,穿长袍,戴礼帽,新娘全身披婚纱服,拍了结婚照。那时选择新式婚礼是有点惊世骇俗的味道,因为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还很顽强,所以大哥结婚以后,两口子上街,还是大哥走在前,大嫂跟在后,两人不敢并肩行走,更谈不上手挽手走路了。那时就是上海人也看不惯西洋人男女手挽手走路,称之为“吊膀子”,是一种蔑称。
到我二哥结婚时,可能是父母亲的思想不通,二哥的婚礼又恢复了老式婚礼,包括令人印象深刻的“坐筵”仪式在内。
所谓“坐筵”,是民间传统婚礼中的核心部分,民间传统婚礼的内容十分繁琐细碎,用“繁文缛礼”形容最好不过。要说明坐筵,不得不全面扼要交代一下。
在传统社会里,男女互不认识,更缺乏交际的机会,所以婚姻的过程全由职业的中间人~媒婆介绍操作。先是媒婆把女方的生辰八字,送给男方,男方请算命先生算命,看看女对男是否相克,若是相克,便作罢。若没有相克,称为“好合”,成语“百年好合”本此。再写上男方的生辰八字,由媒婆来往于双方之间,商谈聘金和妆奁的多少等,议好了聘金,男方便向女方送相应的礼品,进行所谓“小定”(古称纳彩)。小定之后,双方商议“大定”的日期,大定的日期由男方择定“吉日”,经女方同意了,这婚姻便算是落实了。大定的礼品远较小定为丰富,女方收到大定礼物以后,将其中一部分分送亲戚友好,叫送“嫁饼”(因其中含甜食糖饼)。收到嫁饼的亲友,在女方出嫁时要参加“送嫁”。
完婚的前夕,男方要请人布置洞房,到吉日那天,女方家里在中午先摆送嫁酒,宴请女眷和送嫁人。男方一行人到女家迎亲,花轿停在女方大堂前,这时鼓乐齐呜(雇用专业的“吹班”,演奏鼓乐),爆竹喧天,新娘虽已妆扮完毕,要一再拖延时间,不肯上轿,直到日暮还要母女“哭嫁”,然后上轿。哭嫁不是形式的做作,母亲辛苦十多年,好不容易把女儿养大,一旦要和女儿从此分别,不再在一起生活,这种感情上的难舍难分,不说母女伤心恸哭。就是旁人也会心酸。
男方取亲要摆“三筵酒”,迎亲前一日晚上,摆的是“定场酒”(又称熏轿酒),宴请亲友。新娘过门的晚上,要摆“坐筵酒”,次日,摆“出堂酒”。坐筵酒和出堂酒都要“定位”,定位时都要有舞蹈及音乐相伴。
第一天新娘坐花桥过门,由两位伴姑(即现在的伴娘)作陪,新娘和伴姑有一系列的舞蹈动作,配以“小古场”、“小开门”等乐曲,这些舞蹈动作都与日常生活的细节、规矩有关,新娘必须熟练应对。舞罢,摆开酒席,新娘坐首席,伴姑作陪,三亲六戚及宾客依次按号入座。
新娘过门后的次日,中餐开宴前,摆出堂酒,行出堂定位。新娘要卸去珠冠、蟒袍、盖头巾等新妆,改穿罗衫、长裙等,表示以主人身份出间给姑君(婆婆)及宾朋坐。赞礼司宣唱婚礼程序,婆婆行交家礼,把钥匙交给媳妇,仪式很是隆重。这个过程中,定位舞的内容与伴姑跳的相同。为了博得好评,新娘出嫁前必须认真学习这些舞蹈动作,因为宾客往往把新娘的动作同伴姑作比较,以免相形见绌。新娘的优良舞姿带来满堂掌声,是整个定位的高潮。舞毕,开筵。这时的新娘改坐下位席,向宾客一一敬酒。
温州这种古老的婚礼,据说来自宋朝朱熹所写《家礼》中的“婚礼”,内容包括议婚、纳采、亲迎、妇见舅姑、庙见和婿见妇之父母等七项。朱熹的“婚礼”后来由明太祖(洪武元年,1368)下令:“凡嫁娶,依家礼办。”于是得到推广并流传下来。开始时只限于官宦之家,以后慢慢向民间推行开来。
回到我二哥结婚时实行的坐筵,那时我还年少,约才十岁左右,详情记不起来。想不到竟偶然从《随园诗话》里看到清初的袁枚曾在温州参观坐筵,并把经过记载下来:“温州风俗,新婚有坐筵之礼,余久闻其说。壬寅四月,到永嘉(注,即今温州市),次日,有王氏取妇,余往观。亲妇面南坐,旁设四席,珠翠照耀,分已嫁、未嫁东西班,重门洞开,虽素不识面者,听入乎视,了无嫌猜。心羡其美,则直前劝酒,女亦答礼,饮毕,回敬来客。其时,向西坐第三位者,貌最佳,余不能饮,不敢前,霞裳欣然揖而酬焉,女起立,侠拜饮毕,勘酒回敬,霞裳一时忘却,将酒自饮,嫔相呼曰,此敬客酒也,女大惭,嫣然而笑。即手授霞裳,霞裳得沾美人余沥,以为荣。大抵所延皆乡城粲者,不美不请,请亦不肯来也。太守郑公以为非礼,将欲禁之,余曰:礼从宜。事从俗,此亦亡乎礼者之礼也。乃赋《竹枝词》六章,有句云:不是月宫无思限,嫦娥原许万人看。太守笑1曰:且留此陋习,作先生诗料可也。”
袁枚所记的坐筵情况,与我的记忆相当符合,却与上述的三筵酒较有出入,譬如舞蹈就没有了,大概到清初已有所简化。但上述的三筵还流行于温州瓯江北岸的永嘉县深山楠溪村,这一带山区因交通不便,还保留较多的原初坐筵内容,但是像定位舞等也已没有了,1980 年代时,楠溪的岩头村还有个别老妪能跳定位舞,由浙江省文化厅派人进行录像,得到了保存。
1943 年是抗战的第六年,人们的生活越来越艰苦,正值我大学毕业,准备结婚时,老式的坐筵在城区已经完全消失了,西式婚礼也谈不上,抗战期间,一切从简,我们只是到照相馆拍一张婚纱照,家里摆酒,宴请亲友而已。
从1950年起的长达二十余年的时间里,一切都要与封建主义及资本主义的方式决裂,婚礼自然不例外。既不能回到老式的婚礼,又不能实行西式的婚纱照这一套。1956 年我参加了一次由学校出面举办的集体婚礼,新郎新娘是四对助教,双方的父母亲及亲友,都不来出席,由校党委书记主持婚礼,贺客都是同事,坐满一个大教室,面前摆放一些糖果饼干,党委书记致祝贺辞后,新郎代表致答辞,大家鼓掌,要求新郎新娘唱歌,一边吃糖果,一边有说有笑,算是举例行了一次革命化的婚礼了。
接下来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后,物质供应尤其是副食品很紧张,样样东西要凭票供应,结婚自然更要从简。到1976年我儿子结婚时,没有条件宴请亲朋好友,只能是很少数几位在杭州的亲友,酒宴也摆不成,是请一位会烧菜的亲戚主厨,烧了几样可口的菜,算是很不错了。
1980 年代实行改革开放的二十余年来,人民生活的水平大大提高了,物质供应丰富了,反映到婚礼上,很快起了变化。首先是恢复婚纱照和西式的婚礼,旧式的新娘坐花轿,改为用漂亮的小汽车,新郎新娘的座车后面,还有一系列的亲友、伴郎、伴娘等的车子,车队披红带彩,浩浩荡荡,在街上缓缓驶过,十分注目。婚礼和婚宴放在宾馆里举行。为了扩大结婚的信息传播,分发喜糖也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喜糖一分,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同事同学都知道了,也都恭喜祝贺了。
特别值得一记的是拍婚纱照,婚纱照是结婚中的一件最重要的大事,因为只有婚纱照可以把结婚的美好印象凝固、保存下来,成为永久纪念。早年的婚纱照是到照相馆里拍摄,婚纱不必自备,照相馆里有出租。慢慢地拍婚纱照走出了照相馆,到公园、风景区里选择取景,在有树木花草和山水的真实背景下,显得自然融洽。加上一对新人在摄影师的启发和自我创作下,摆出各种不同的心心相印,此情脉脉的姿态,一一摄入镜头,积成结婚的纪念专册,更为丰富多彩。随着条件不断改善,在拍摄婚纱照的同时,还可以用摄像机进行结婚全过程的动态纪录,制作成VCD光碟,留下了动态的结婚纪念,以后任何时候,都可以拿出来放映,让青春的光阴常驻,青春的容颜常在。
凡是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结婚的伴侣,限于当时的条件,失去了结婚拍摄婚纱照的机会,每逢双双到了纪念结婚逢五逢十周年的日子,只能翻看当年朴素的照片,总觉得是一种无可挽回的损失和遗憾。李叔同《悲秋歌》云:“花事匆匆,梦影迢迢, … 镜里朱颜,愁边白发, 光阴顿催人老, 纵有千金,纵有千金,千金难买年少!”的确,岁月不能倒流,回天无术。可是现在时代不同了,商家推出了中老年补拍婚纱照的服务,不翼而飞地掀起了一股中老年竞拍摄婚纱照的时尚之风。借助于电脑技术,可以把拍摄下来的中老年婚纱照,对面部的形象进行一定的润饰修改,去掉讨厌的皱纹,老年斑、鱼尾纹之类,在脸形、肥瘦方面,都可以作适度的修饰,看起来,好像同样一对人,从中年回复到青年,从老年回复到中年,巧夺天工,还我青春,岂不妙哉。今日之我,竟是二十年前之我,明知有假,却假得令人喜欢。怪不得凡是补拍过婚纱照的同事友好,总是兴高采烈地把他们新拍的婚纱照,请亲朋友好大家共同鉴赏,分享他们这一代人独有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