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世道衰微,但这崩溃和混乱的局面却带来了处士横议、百家争鸣的自由学风。对上古“礼”制的反思与重构,是当时思想界讨论的主题之一,这些思想家历经几百年的思索,在礼崩乐坏中完成了对礼乐精神的总结与提炼,并在礼乐精神的指导下重构“礼制”。春秋战国时期的这一思想成果,对从秦汉至晚清的中国政治生态、文化精神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9世纪中叶,西方文化伴随着鸦片与枪炮席卷东方世界,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从洋务运动的“师夷之长、中体西用”,到五四运动的“打倒孔家店、全盘西化”,再到文化大革命中的“破四旧、批孔”,中华古国的礼乐文明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战。站在21世纪的桥头,反观这一个半世纪的历程,“礼崩乐坏”这四个大字不禁又浮现在脑海之中。
近二十年,中国渐离动荡而入社会转型之中,有识之士开始文化反思,古礼研究璨然成为显学,涌现出一批从事“礼学”研究的中青年学者,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最近,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梅珍生博士的《晚周礼的文质论》,实为近年研究“礼学”的一部力作。
探讨礼的哲学意义,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中国哲学语境的还原,可以说,诸子对于礼的反思,正是中国哲学发生的主要进路,也是后人探讨中国哲学最恰当的方式。惜乎西方哲学的强势话语,使得今人对中国哲学的本来面目的描绘、对中国哲学固有的范畴诸如天人、道器、文质等等,都只能依傍西方哲学的话语,才能为世人所了解。对于这种“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途托钵效贫儿”的研究方式,作者是颇不以为然的。作者精研原典,采铜于山,勾玄提要,用中国哲学自身的语言,对我们熟悉的语孟老庄荀等原典,作了全新的解读,为我们对先秦诸子的了解,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口。
春秋战国时代,既是礼崩乐坏的时代,也是礼乐文明的奥旨得以充分阐扬的时代。梅珍生博士的《晚周礼的文质论》,在“晚周”这个时代背景之下,选取儒、道两家的思想为代表,围绕着礼的“文”与“质”关系展开论述。该书分为上下两编。上编依据“三礼”,着重探讨了祭祀的仪式与礼意、礼器与礼意、恭敬撙节退让的礼学意义,通过对郊祭、社祭、宗庙祭所体现的人文意义的分析,揭示了晚周礼的精神特征。下编则探讨了孔孟老庄荀五家关于“礼”的文质观,通过对他们礼学思想的具体剖析,揭示了晚周礼学产生与发展的内在理路。上下两编前后呼应、上下贯通,紧扣“文质”这对范畴展开论述,展现了作者扎实的学术功底。
作者指出,礼的文质是一对极具涵盖性的范畴。从宏观上看,它们是对社会文明状态的总体概括,文质的不同,反映了一个时代礼乐制度的发育发展程度。在微观层面上,礼的文质关系反映的是礼的形式与内容、礼呈现的样式与本质的关系。礼之“文”既包括国家的重大制度,也包括人们的社会交往、婚丧嫁娶和饮食起居等日常活动的礼节仪式。相对于这些外在规范来说,思想家们对礼之“质”(包括礼的本质、功能、精神)更为关切,因为礼之“质”所反映的就是人的本质。
作者在探讨诸子对礼的文质关系的反思中,浓墨着笔,颇多创获。诸如将古礼区分为“重文”和“重质”两种类型,比较合理的消解了《老》《庄》文本中关于“礼”的论述的内在矛盾;从“文质”视角来理解“礼仁”关系,突破了以往对孔子的仁礼统一观之直观解释的局限,深化了对孔子思想的研究。全书以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研究方法,以“文质”贯通各家的礼学思想,揭示了“文质”范畴的演进与晚周礼学发展的内在逻辑。全书梳理了大量的原始资料,同时吸收了文化学、人类学、考古学等学科的研究成果,旁征博引、立论精审,以具体的感性材料印证抽象的哲理,丰富和深化了先秦哲学的研究。
夫子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吾今曰:“作‘礼’者,其有忧患乎?”忧患意识是中华民族根深蒂固的人文情节。孔孟老庄、诸子百家于礼崩乐坏之际,秉此忧患精神,纵论礼乐,或相辅相成、或相反相成,延续文化慧命;梅兄于三千年之大变局后,以守先待后之文化心态,纵论礼之“文质”,有述有思,梅兄其有忧患乎?
的确,在《晚周礼的文质论》的字里行间,流露了人文学者本能地对财神之于道德秩序冲击的警惕,也洋溢着作者对于人该享有的富于人性尊严的、文质符合的生活的呼唤。作者表露的价值取向与我们喧哗的时代呈现出了巨大的反差。在传统的道德秩序被财神的豪气冲得七零八落的时代,作者居然张扬礼的秩序意识;在这个为了利润人们甘冒上绞刑架风险的世风中,作者竟然揭橥礼的谦卑精神;在这个以损害良心的方式赚钱、用损害健康的方式花钱的时代,作者却固守在象牙塔中,呼唤礼的优雅、与富于人性尊严的文化生命。这一切都与我们这个喧嚣的时代背道而驰。面对世俗形形色色为财神所装扮的珠光宝气、香车宝马之类的眩目之“文”,作者却不合时宜地记挂着与神奇的市场法则相反的礼的关爱与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