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谈《乾卦》对儒、道生命观及先秦汉魏文士生命意识的影响
社会与人生,始终是哲学永恒的范畴。《周易·乾卦》中不无对个体与群体,亦即人生与社会关系的探索。个体在群体中存在的理想状态究竟如何?“群龙无首”是对此理想状态的阐释——个体之间的矛盾与磨擦达到最小,在群体中互相谐调,从而使二者均达到最大、最优程度上的发展与进步。这种意识后来在《老子》诸多章节中同样存在,成为《老子》中关于“道”的探讨的一部分。失意文人也在痛苦地思索着这个问题,并在作品中描绘出类似于“群龙无首”的境界。
《乾卦》为《周易》六十四卦之头卦,在《周易》中的首要地位可见一斑。《乾卦》的重要意义还在于,它深刻地揭示了生命哲理,道出了最佳的生存状态,对儒道两派的生命观均产生巨大影响,并几乎成为先秦汉魏文士苦苦思索与探讨的生命意识的归着点。本文拟就此略抒管见。
一
《乾卦》以“龙”取象,“初九”之“潜龙”、“九二”之“见龙”、“九五”之“飞龙”、“九六”之“亢龙”,都指“龙”的个体,即指《易传》中所谓的“君子”。卦辞中又有“群龙无首,吉”,“群龙”是“龙”的群体,即指社会集体。《乾卦》如此取象,无疑寓含着“龙”与“群龙”——个体与群体,亦即个人与社会的关系。
一方面,对于个体而言,从“初九”到“九五”是一个自我价值逐渐增值的过程:“初九”曰“潜龙勿用”,不违于道,体道而“无闷”,无所行动,只在进行自身的积蓄,所以坚不可“拔”;“九二”曰“见龙在田”,在心与道合的基础上,进而有所为,言信而行谨,做到“德博而化”;“九三”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旨在“进德修业”,使德行与功业进一步发展;“九四”曰“或跃在渊”,《乾·文言》对此解释说:“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君子依时、依势而上下进退,意在其“德业”能够为世所用。在这一阶段中,个体运行的轨迹是自下而上、从低到高的,其价值持续地积蓄、扩充,是一个熵减的过程。但是,个体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就会出现“亢龙有梅”的局面,“亢龙”“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德而不知丧”(以上三句均见《乾·文言》),物极而反、盈极而亏,势必走向自体的毁灭,同时扰乱整体、侵扰其他个体,制造乱局,无疑使系统整体的熵
值增加。
另一方面,对于社会群体来说,“群龙无首”这一取象也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亦即每个个体,都孜孜不倦、“自强不息”地“进德修业”,意欲“及时”而用,使个体的效用得以发挥出来。与此同时,个体之间——“群龙”之间又能互相协调,不相阻碍、磨擦,每个个体都进人到一种自觉的、自为的状态,发展自身,又不影响他人,自然也不需要“首”来指挥与操纵。个体均“不失其正”,集体自然而然地“不失其正”,
成为一个自然而有序的系统。这样的集体,是最和谐、最美好、最理想化的,是适合个体存在、发展的最佳状态。
同时,《乾卦》直接触及到生命本身。《乾卦》不仅提到人生的“进”与“退”、“得”与“丧”,而且提出了“存”与“亡”,“存”即生存,“亡”即死亡,如果把生命比作一条线段,《乾卦》则兼顾了起点、过程与终点,顾及线段的全部,即生、活着、死,并揭示了生与死的辩证统一。《乾卦》对于生命及生存环境,对于社会人生、个体与群体关系的考索,如同先知的预言,犀利而准确。
二
《周易》的地位是很独特的,既是道家“三玄”之首,又是儒家重要经典,儒、道二派都极力从《周易》中寻出自己的理由与支持,这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了《周易》本身的博大精深、包罗丰富。《周易》中举足轻重的“乾卦”对于社会及人生的考索,对儒、道二家均产生了重大影响。
深受《乾卦》启发的当属老子。《老子》中许多内容都可看作对《周易》原理更为详尽、系统、条理的阐发。老子所标举的社会群体是“静”的,《老子》16章、37章、57章都反复地提到“静”。“静”看似“无为”,而其结果却是:“我好静,而民自正(57章)”,“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37章)”,“静”的目标在于“正”,而“正”即意味着“无不为”。《老子》中的“正”同于《乾·文言》中所守之“正”。“静”与“水”是《老子》中经常出现的概念,8章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78章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功坚强者莫之能胜”,水能弱而胜强,虽为至弱,实则至善。“静”与“水”实质上也是相通的,二者有本质上必然的联系。“水”表面是平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静”的,但这绝不意味着“止水”,《老子》的“水”是动态的,是看似静的动,是作为一个整体的有序的动。而在《老子》中,“静”也并非“静止”,而是“有序的动”,这种有序指个体遵循道,个体之间协调而统一,所以可以达到“正”,达到“无不为”。由此出发,老子极力反对破坏整体、系统的和谐关系。24章曰:“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此章所谓“企者”、“跨者”、“白见者”、“自是者”、“自伐者”、“白矜者”,其形象的实质等同于《乾卦》之“亢龙”。18章又曰:“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这段话可作辩证理解:有仁义,大道废;有大伪,智慧出;有孝慈,六亲不和;有忠臣,国家昏乱。“仁义”、“大伪”、“孝慈”、“忠臣”等都属打破和谐的“亢龙”。《乾卦》仅对“亢龙有悔”,因为“亢龙”高自标置,“贵而五位”、“高而无民”,“亢龙”高高在上,作了“群龙”之“首”,破坏掉“群龙无首”的最佳组合,引起系统整体的混乱,使熵值突增。老子主张“不自见,或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22章),就是旨在维持“群龙无首”的状态,避免出现“亢龙有悔”。这是一种合理的个体与群体之间的关系,对个体与群体双方都有利。
老子是较注重现实生命的,《老子》揭开了生命含义的精髓,33章中说“死而不亡者寿”,同《乾卦》一样,兼及生与死,是对生命全过程的考索。老子明确指出:真正有价值的生命,不会随着肉体的死去而消失,其生命的精华——应是精神的、非物质的,会得以延续,生命本身亦藉此获得永恒与不朽。老子对社会、人生的思考与《乾卦》暗合并有所发展。老子清醒而冷静,但决非悲观消沉。他力图为个体以及整体的运行轨迹提供方法论。
道家一派中,真正悲观绝望的是庄子。庄子宣扬“无用”以保全性命,无用即无所作为,不尽个体对社会的责任,也就是只要个体,不要群体,脱离社会。
即便对个体,庄子也持极端悲观的态度。《庄子》认为,人不仅在空间上微不足道,在时间上更是来去匆匆。《知北游》篇中说:“人生天地之间,若自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盗跖》篇中也写:“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庄子强烈地体味到生命的短暂,对他来说,生命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存在,一个倏忽即逝的瞬间。他从生命所占居的极小的空间与极少的时间中,看不到任何积极的因素,得不出任何有为的结论。庄子认为人活着,只要有待,就有痛苦,并且生命有多长,痛苦就有多长。因为人身是物质的、现实的,必须有待于外在的现实才能得以维系,这种患在于有“身”的观点出自《老子》第13章:“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有身即有待,无待即无身,如果无待,生命本身也不会存在了。身与待是永远得不到解决的矛盾,即便庄子笔下的“神人”、“真人”也要“餐霞”、“饮露”,也要“乘云气”,所以还是有待于“霞”、“露”、“云气”等外物的。生命对于庄子来说,就是痛苦,就是死亡。
庄子虽深刻地理解死,但是轻视了生,忽略了生命的价值,也否定了对生命意义的追求,割裂了个体与集体的关系。他只执《乾卦》、《老子》中所涉及的生命线的一段——死。
儒家的持论则恰好与庄子相反。
在个体与群体的关系中,儒家极力强调、推重群体。贯穿儒家思想始终的是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历史使命感。他们标举“立德”、“立功”、“立言”(见《左传·襄公24年》)的“三不朽”的立身处世原则。正如《孟子·告子》中所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儒家奉行的是“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仁以为己任”、“死
而后已”的献身精神,他们对社会的责任,他们所躬行的“长幼之节”、“君臣之义”在生命的终结时刻才宣告结束。也就是说,儒家所重的是“群”,是社会整体,在许多情况下,是牺牲个体以维护集体,而不是个体与整体的协调、同步的发展。
一般说来,儒家重现实人生而回避死亡。孔子在《论语·述而》中所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乐以忘忧”,与庄子大相径庭,孔子对生持乐观态度,根本不关心衰老与死亡这种必然的规律。所以当子路问事鬼神时,他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在生与死的辩证关系中,儒家似乎又执“生,,之一端,大约有同于只知“进”与“得”,不知“退”与“丧”,只问“存”,不问“亡”的“亢龙”了。
总之,对于个体与群体的关系以及生命本身的生与死的考索,庄子与儒家的主流态度是互相割裂的,二者各执一端,都有缺憾,也都是不够完善的。按照一般性的理解,死亡是一个悲剧,既然这一悲哀的结局不可避免,所以没有必要不顾“老之将至”;既然生命如此短暂,人们当然应该重视现世的“生”,从短促的生命过程中探掘出永恒的内容,实现自身存在的价值。对于每一个生命来说,意识到终极结局,同时又积极地生活,全面地把握死与生;对于个体与群体来说,二者应互相协调,避免矛盾,同步发展,和平而稳定。因此,儒道二者应该是互补的,互补的结果当是《乾卦》提出的集体与个体互相配合、共同进步的。
三
《乾卦》“群龙无首”是一种理想的生活环境与生存状态,也是只有儒、道(主要指庄子思想)并行互补才能接近的状态。正因为是理想的,所以与现世的实践始终会存在着距禹。人应该如何把握自己的一生?怎样实现自身的价值并同步地推动整体的前进?怎样调节个体与整体?诚然,这是每个真正意义上的生命都不能回避的问题,因为能动的主体不会满足于植物般地机械地被动地活着,总是要设置自己的人生道路,总是要面对个体与整体的关系。因而,对生命哲学的探索也自然超出《周易·乾卦》、儒与道等纯哲学的领域,而成为一个较普遍的问题,进入文学的范畴,久久地索绕着文士的心灵。
在先秦,伟大诗人屈原积极地追求生命的价值,努力地实现人生理想,却因得不到集体的容忍与忍可而无法发扬个体,并最终走向自体的毁灭。继屈原而后的抒情诗人宋玉,在个体与整体的关系的夹缝中,无时无刻不感觉到痛苦与无奈,宋玉身上有儒家求功名的一面,《九辩》中写他“欲布名乎天下”,“布名天下”是他人生目标的寓托,但却不能实现,于是他别无选择,只有“处穷而守高”,又显示出道家的影响。在汉代,儒家思想占居主导地位,经学观念笼罩着意识形态领域。受此情况左右,许多文士如司马相如、董仲舒、东方朔、司马迁、王褒、扬雄、刘歆、冯衍、班固、张衡等等,都怀有“兼济,,之志,希望施展才能抱负,有补于国家社稷,但往往以怀才不遇而走上游心玄默的道路。怀才不遇,似乎是绝大多数文士的通病,究其根源,则在于个体的自由发展受到外界的阻挠或整体的障碍,其自我价值不能充分实现。对于大多数文士,都是先儒而后道,儒不成则道,由主动地追求儒转向消极地接受道。儒与道是选择关系,而不是并列关系,有一个先后相继的顺序,而不是同步并行,虽然在同一主体身上得到统一,但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互补,因此,达不到“群龙无首”,个体与整体也不可能彼此促进、共同发展。
在建安曹魏之际,社会动荡,战乱不止,疾疫流行,“白骨蔽平原”,“千里无鸡鸣”,生命的大批凋谢,促使文士们现实地面对死亡,探索死与生的辩证,探寻生命的意义。社会四分五裂,是挑战又是机遇,为有识有志之士提供了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也促成文士们对自我价值的探求。在这个“人的自觉”的时代,文人们也在自觉地、主动地思索、把握人生。在这方面,曹丕、曹植兄弟可以作为典范。曹丕在《与王朗书》中写:“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又《典论·论文》中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事,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曹植《与杨德祖书》中曰:“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年寿有时而尽,肉骨终究化为土灰。如何从肉体升华到精神?如何向瞬间求得永恒?如何实现自我?建安文士给出了很好的答卷,他们追求“无穷”与“不朽”,他们生命的价值已融人了毕生的努力。
建安时期是一个个体高扬的时代,集体则相对地疏淡,个体的发展可以不受集体的局限,“通脱”而较为自如。
魏代司马氏取得统治地位以后,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玄学的兴起与严酷的政治现实使得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许多文士都从老庄那里寻求心灵上的寄托。个体与集体的矛盾难以调和,个体的价值无从实现,文士内心极端地痛苦,嵇康在《六言诗》10首中这样描绘自己的理想,其一曰:
惟上古尧舜;二人功德齐均,
不以天下私亲,高尚简朴慈顺,
宁济四海蒸民。
其二曰:
唐虞世道治:万国穆亲无事,
贤愚各自得志,晏然逸豫内忘,
佳哉尔时可喜。
唐尧、虞舜虽为一国之君,但却“高尚简朴慈顺”,“不以天下私亲”,不以“群龙”之“首”自居,因此“万国穆亲无事”、“晏然逸豫内忘”,四海安宁,实则达到了“群龙无首”与道合一的境地。个体与集体相得宜彰,贤愚能够各自“得志”,个体得到自由发扬。这种情形正是《乾卦》所述的理想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