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乾嘉时期,由于文化总结意识的增强,对马班异同的研究呈现出新的景象。乾嘉学者从史文繁简、编纂体例、叙事风格、学术思想等几个方面研究马班异同,呈现多样化的趋势。他们超越马班异同研究上抑此扬彼的局限,主张马、班并举,《史》、《汉》同列。他们在比较马班异同时,能够考虑到成书背景、著史旨趣及著史目的等各方面的因素,认识更加深刻,并且其得出的结论也较客观、公允。
关键词 乾嘉;马班异同;史文繁简;编纂体例;叙事风格;学术思想;史学批评
《史记》、《汉书》是中国史学上的两部开山之作,在中国史学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由于二者的特殊地位,比较马班优劣,探讨《史》、《汉》高下,研究相关史学问题,自然也就成了史学史上一个引人注目的课题,争论两千年而不衰。 到了乾嘉时期,随着文化总结意识的增强,更有大批学者在研究《史记》、《汉书》时涉及到此问题,如钱大昕、王鸣盛、赵翼、梁玉绳、章学诚、沈德潜、邱逢年、浦起龙、朱仕琇、熊士鹏、杨于果、牛运震、陆继辂、王筠、周中孚等。他们或断简零札,或鸿编巨制,从不同角度对马班异同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成果甚丰,见解深刻。剖析乾嘉学者的马班异同论,不仅可以使我们看到《史记》、《汉书》研究的历史成果,还能使我们看到乾嘉学者自身的治史原则和方法。
一、史文繁简
《史记》记事起于黄帝,讫于汉武帝太初年间;《汉书》所记为西汉一代之史事。二书在内容上有一百余年的重合部分。就具体篇章而论,《汉书》一百篇中有五十五篇与《史记》所记内容相同,计有帝纪五篇,表六篇,志四篇,传四十篇。故历代研究马班异同的学者,很容易从二书相同的部分着手,研究其史文繁简、记事详略、取材异同,进而评价二书的优劣。如宋人倪思、刘辰翁的《班马异同评》、明人许相卿的《史汉方驾》等。乾嘉学者在研究马班异同时,研究角度已趋向多样化,但仍对两书重合部分的记事繁简问题给予极大关注,并通过比较探讨了马班史书取材的标准以及他们的史识。
总体而言,乾嘉学者在进行这方面的比较研究时,已不像晋张辅等学者那样简单地以史文繁简论史书优劣,而是能够从马班著史意旨的角度讨论二书的繁简问题,比较公允、客观。如王鸣盛曾在《十七史商榷》中反驳张辅的“繁省说”,并且进一步指出“马意主行文,不主载事,故简;班主纪事详瞻,何必以此为劣”,[1](卷七 )意思是说,马、班作史的着重点、旨趣不同,由此而产生记事繁简区别,对此应分别看待。陈元棫也说:“史公之书,自黄帝讫麟趾,备载历代,而卷帙不及《汉书》,似乎简矣,然简人所不能简,亦详人所不能详”,[2](卷一八)无论是简是详,都是紧紧围绕着著史宗旨而作出的取舍。司马迁《史记》为会通之作,上下纵横几千年,旨在探讨历史演变的过程,故不得不提纲挈领地记载史事;而班固《汉书》为一代之史,述西汉之始末,主在总结西汉治理国家的经验教训,故需详载二百年之历史。所谓“必综会其世其帝其国其人其事之始终曲折,审其孰重孰轻,炯若观火,然后即其重者以立主意,复执此以制一切详略虚实之宜”。[3]
就《史》、《汉》两书的具体篇章来说,乾嘉学者认为二者互有得失。大致说,《汉书》与《史记》相比,增加了一些诏令、奏议等,对此乾嘉学者肯定其记载详赡的一面,如赵翼《廿二史札记》“《汉书》多载有用之文”、“《汉书》增事迹”等条,就指出《史记》失收许多“经术之文”、“干济之策”,认为是一种缺憾。而《汉书》“于文字之有关于学问,有系于政务者必一一载之”,明显赞同《汉书》记事的详赡,认为《汉书》所增补之文,“皆系经世有用之文”,[4](P20 — 21)能让读者了解到更多的史事,从而对历史有更深刻的认识。再如沈德潜所论“高帝以下诸本纪,《史记》不录诏语,即间及一二语,而不录全文,《汉书》乃备载之,以志一代敦本懋实之治”,[5](卷三 )同样也肯定《汉书》多载诏令奏议。但乾嘉学者在肯定《汉书》增加诏令、奏议以充分表达史实的同时,又指出《汉书》与《史记》相比也有繁而无当之弊。如邱逢年说:“马之《律书》简而要,班之《律志》详而不得其要。”[3]赵翼也认为《汉书》所增列传有“本非必应立传之人”,并 “开后世史家一事一传之例,宜乎后世之史日益繁也”。更进一步说,“《史记• 淮阴侯传》全载蒯通语,…… 不更立蒯通传,正以明淮阴之心,兼省却无限笔墨。班掾则转因此语而特为通立传,反略其语于《韩信传》中,是舍所重,而重所轻”。[6](卷五)同时,他们还通过比较《史》、《汉》记事之不同,指出“班马各成其是”,如沈德潜指出:“《史记》董仲舒与申公、辕固生、伏生诸人,入《儒林传》,故只记其治《春秋》,传公羊氏学,见有功于经。而《汉书》详载其《天人三策》,及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语,见其能推明孔氏之传,此班马之各成其是也。”[5](卷三)显而易见,他们不是简单地以繁简论优劣,而是以其能否完整、清晰、准确地表达史事论优劣。这是乾嘉学者继承清初顾炎武“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7](P1465)思想的表现,也证明乾嘉学者已走出以前“繁简论”的樊笼,能一分为二地对待《史》、《汉》的文字繁简问题,作出公正的论断。
二、 编纂体例
从编纂体例上说,《史记》、《汉书》均为纪传体史书,一为通史,一为断代;一为首创,一为继作。乾嘉学者在评论马班史书的编纂体例时,表现出相当公允的看法。首先,他们充分肯定司马迁对纪传体史书的首创之功。在这一点上赵翼所论最为全面、最具代表性,他说:“司马迁参酌古今,发凡起例,创为全史。…… 自此例一定,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围,信史家之极则也。”[4]( P2-3)王鸣盛也说:“司马迁创立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体例,后之作史者,递相祖述,莫能出其范围。”[1](卷一P3)其它乾嘉学者如钱大昕、章学诚、赵怀玉等都有类似论述。司马迁在继承发展前人成果的基础上,有机综合五体,创造了纪传体史书,其功绩不可磨灭。其次,他们对班氏父子在体例上的损益也给予了足够重视。“班氏父子因其例而损益之”,[8](卷二四)一改《史记》的“历代之史”而为《汉书》的“一代之史”,在某种程度上,《汉书》也有所创造、有所发明。对此乾嘉学者有客观评价,认为二者只是“体制不同”,[9](卷二) 都是适应了时代发展的要求而作出的选择,并无优劣之分。这和唐代的刘知几、宋代的郑樵相比,是一大进步。刘知几因重体例严谨而 “抑马扬班”;郑樵因重会通之作而“抑班扬马”,二者所论均有偏颇。而乾嘉学者认为通史、断代均为良史,应以其服务的对象来确定使用的体例,不能抑此扬彼,这是对刘知己、郑樵历史编纂学思想的超越,应给予充分肯定。
在评论《史》、《汉》内部具体体例时,乾嘉学者的看法不甚统一,对某种体例的设立,存在意见分歧。
就世家而言,班书改《史记》“世家”为列传,有学者认为此做法不妥,比如赵翼就说:“今改作传,而其子孙嗣爵者又不能不附其后,究非体矣。”[4](P3)但也有人持相反意见,认为这只是由断代史体例所决定,“不得不与马异”,说“班掾断汉为书,始高祖,终孝王王莽之诛,则本朝宜推尊,世家可不立。”[10] (卷二)这种意见上的分歧反映了乾嘉学者在历史编纂学思想上认识不同。
就表而言,乾嘉学者均充分肯定史书宜立表,对《史》、《汉》之表都给予了极大关注。由于二书之表除断限各异外,内容基本雷同,故引起的争论不大。但因《汉书》首创《百官公卿表》和《古今人表》二表,前无此例,所以引起了一些争议,其中对《汉书 • 古今人表》的争论为最多。一方面,有对班书《古今人表》加以针砭的,如认为《古今人表》与其断代史的体例不符;收录人物荒诞、无稽,并以己意定高下。对此,赵翼、章学诚、浦起龙、沈德潜、熊士鹏、朱仕琇等都有所论述,如沈德潜说:“《汉书 • 人表》一卷,起自伏羲,迄于董欣、司马翳,准之体例,未为得宜。盖《汉书》既以汉为主,不必复序古今人物。”[5](卷三 )浦起龙也说:“至若《古今人物》一表,草率支缀,强分九品,并阑入庄、列寓言无实之人,尤为识者所笑也。”[9](卷二 ) 另一方面,也有替《古今人表》辩护的,认为班固撰《人表》虽未列汉人,但有因古鉴今的思想。如钱大昕在《廿二史考异》中说:“今人不可表,表古人以为今人之鉴,俾知贵贱止乎一时,贤否著乎万世。”[11](P140)梁玉绳也说“班氏广征典籍,搜列将及二千人,存其大都,彰善戒恶,准古鉴今,非苟作者” [12](P467 )等等。乾嘉学者对《汉书·古今人表》的不同认识,反映出他们对史书编纂体例的不同看法,尤其是对于断代史纪传体编纂的不同看法。当然,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要认识《古今人表》的价值,必须深入体会《汉书》的史学思想及《古今人表》的立表旨趣。[13]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通史、断代之思想融通。
就本纪而言,乾嘉学者对二书争论最多的当属《项羽本纪》、《吕太后本纪》、《惠帝本纪》等。一方面,乾嘉学者肯定《史记》为项羽、吕太后立本纪。如钱大昕认为项羽“虽非共主,而业为天下主命,不得不纪其兴废之迹”,《汉书》降项羽为传,是因为“孟坚汉臣,故有意抑项”,[14](P573)所以说“《史记》,一家之言;《汉书》,一代之史”。[8](卷二八)又如邹方锷说“羽之立本纪也,迁盖以继秦而有天下者羽也”、“削孝惠而纪吕后,纪其变也,著其实也”。[15](卷六)此等议论甚得史公之深意,也反映了钱大昕等人在历史编纂思想上的远见卓识。另一方面,也有乾嘉学者肯定《汉书》的作法,如赵翼认为本纪之体是用以“叙述帝王”,而迁《史》为项羽立纪,“颇失当”,“故《汉书》改为列传”。[4](P3)又梁玉绳批评《史记》说:“惠帝不立本纪,反以吕代刘。睹斯众论,咸成乖越。”[16](P101)赵翼等人的评价,有其合理的一面,毕竟《汉书》断代为史,意在尊汉,应把高祖冠本纪之首,此无可非议。但批评《史记》的做法,又欠妥当。司马迁《史记》为通史之作,他是站在历史变化的高度上臧否人物、评论历史的,而赵翼等人不甚理解史公旨意。窃以为,《汉书》为惠帝立纪、项羽改传,重在表现体例严谨,强调封建礼法制度不可逾越。而《史记》为吕后、项羽立纪,则重在突出历史变化以及重要人物在历史上的作用。
《史》、《汉》二书的“书志”部分,均记述典章制度,对后人研究古代政治史、军事史、经济史、文化史以及自然科学技术发展史等,有极其重要的参考价值。班固对“志”非常重视,《汉书》“十志”除继承《史记》“八书”之外,在内容上又有所增加,如《地理志》、《艺文志》、《刑法志》、《五行志》等。乾嘉学者对《汉书》“书志”所增内容进行了仔细研究,如朱仕琇认为二者的不同“有损有益”,“《律历》、《礼乐》、《五行》、《艺文》诸志,迁无而班有”。[17]邱逢年也说“马阙《地理》而班于此志为特精”,“凡此岂非马失而班得乎”?[3]肯定了其所增内容及首倡之功。
乾嘉学者对二书重合部分的列传也进行了比较研究,认为“《汉书》武帝以前王侯公卿皆用《史记》旧文,间有《史记》无传而增立者”。[4](P22)并且肯定其所增之传,如赵翼就认为“《史记》有《齐悼惠王世家》,而赵隐王如意、赵共王恢、燕灵王建皆无传,赵幽王友附于《楚元王世家》内。然皆高帝子也,何得阙之?《汉书》皆立传”[4](P22)但乾嘉学者在肯定其增传的同时,也指出了《汉书》所增列传有流于繁琐的一面,如章学诚说“自班、范以后诸传,人各自为首尾,史传由是益繁”。[18](P245)另外乾嘉学者注意到《汉书》对《史记》的列传也有所改动,并认为这种改动得失参半。如王鸣盛认为《史记· 大宛列传》把张骞、李广利二人穿插叙述,而“班氏以二人截分两传”,“体例明整,马不如班”。[1](卷六P2)而沈德潜则指出,“《史记》详叙桑弘羊、孔仅之去本趋末,乱法扰民,《汉书》只述晁错之入粟塞下,而于弘羊等阙焉,此班之不及马也”。[5](卷三)《史》、《汉》二书列传的差异反映了司马迁、班固二人史识的不同,乾嘉学者所论较中肯。
总之,乾嘉学者认为,在体例上,《史记》通变化,较灵活;《汉书》守绳墨,较严谨。所谓“迁才高识超,不拘拘于绳墨;固言必矩度,有阡陌可寻”。[9](卷二)“《史记》变化,《汉书》整齐”,[3]在体例上各有其优缺点。对二者体例异同的评价,章学诚所论甚为精当,说“马则近于圆而神,班则近于方以智”,他认为“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来欲其决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19](P49)细绎二书,笔者认为此论独具只眼,高人一筹,甚符合《史》、《汉》的实际。班书体例严整,迁史体例灵活,但都能适应其记事之需要。
三、叙事风格
“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20](P11),故评论史书需重视其叙事特点。就《史》、《汉》二书来说,在乾嘉学者看来,其叙事风格均不失大家风范,各有千秋。叙述史事上“迁文直而事核,固文赡而事详”;写作风格上 “《史记》宕逸,《汉书》沈厚”[3]。
司马迁善于刻画人物形象,在这一点上班固要逊色一些,如熊士鹏论《史记》刻画人物,说:“余每读其列传,观其传一人,写一事,自公卿大夫,以及儒侠医卜佞幸之类,其美恶谲正喜怒笑哭爱恶之情,跃跃楮墨间,如化工因物付物,而无不曲肖。”[10](卷二)司马迁写人物善用对话,且多用口头语言、谚语等,人物形象丰满,个性鲜明,惟妙惟肖。而班固由于“言必矩度”,[9](卷二)以致行文平铺直叙,少了一些变化、灵活之感。所谓“孟坚文密,子长文疏。凡文力大则疏。气疏则纵,密则拘;神疏则逸,密则劳。疏则生,密则死”。[21]另外,司马迁注意用晦,“文贵远。远必含蓄”、“意到处言不到,言尽处意不尽”、“子长文并非孟坚所知”。[21]在这一点上,乾嘉学者认为班固不如司马迁。
但是,在某些篇章叙事上,班固又有不亚于司马迁、甚至超过司马迁之处,如赵翼指出:“《史记》无《苏武传》,盖迁在时武尚未归也。《汉书》为立传,叙次精采,千载下犹有生气,合之《李陵传》慷慨悲凉,使迁为之,恐亦不能过也。魏禧谓固密于体,而以工文专属之迁,不知固之工于文盖亦不减子长耳。”[4](P22)又如沈德潜说:“《史记》于李陵战功叙之极略,而《汉书》所载,‘自千弩俱发,应弦而倒’,下至‘击鼓起士,鼓不鸣’止,使千载下毛发俱动,不独表陵之勇,亦以鸣太史公救陵得祸之冤,此班之胜于马也。”[5](卷三)从这些评价我们可以看出,对于《史》、《汉》两书的叙事风格,乾嘉学者是有相当公允的看法的。
在叙事方面论述较详细、较客观的是熊士鹏,他认为二书叙事有“马书之隐而彰”者、有“班书之详而核”者、有“马书之直而宽”者、有“班书之赡可为戒”者,“后之人读此二书,于其隐而彰,则知乐得为善之利,于其直而宽,则知开其悔过之渐,于其详而核,则知实济有裨之为贵,于其赡可为戒,则知遗行有玷之为羞,此皆不失乎《尚书》、《春秋》之道与法,而足以继古传今者也”。[10](卷二)在此熊士鹏认为二人尽管在风格上有所不同,但均能达到史书应有的效果,均不失为良史之作。
就序赞来说,乾嘉学者认为二书不分伯仲,班固《汉书》“十二纪赞言简义该,神味四溢,与《史记》同工”;[3]且“太史公论赞,…… 皆有深义远神,诚为千古绝笔”。[22](P631)
总之,在叙事风格上,乾嘉学者认为《史》、《汉》两书各有特点,迁史的文章风格是峻洁雄伟,班书的风格是沉稳密塞,均对后世有重要影响,诚如浦起龙所说:“要而论之,文章议论之高,班不及马,而后人无迁之才,则宁学固,不可学迁。以迁书变化无方,而固书有规矩可遵也。朱子云:‘太史书疏爽,班固密塞。’夫密塞则有法可循,故后世之史,亦多从《汉书》之例云。”[9](卷二)
四、 学术思想
在中国史学史上,最早对司马迁的学术思想进行全面评述的当推班彪、班固父子。班固在《汉书· 司马迁传》的赞语中指出《史记》“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23](P2737 — 2738)班氏对《史记》的这三点批评,一直引起后世学者的重视,他们在研究《史》、《汉》学术思想时,一般都立足此三个方面,或是或否,反复辩驳。乾嘉学者对《史》、《汉》两书思想进行比较时,同样非常注意班固对《史记》思想的这一评价,并由此对司马迁、班固的学术思想进行了比较。
在乾嘉学者看来,班固批评司马迁“先黄老而后六经”,实际上是混淆了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的思想,司马谈重道,而司马迁尊儒,二者不能相混。梁玉绳就指出:“《六家指要》之论归重黄、老,乃司马谈所作,非子长之言”。[16](P1487)王鸣盛在《司马氏父子异尚》中也说司马谈尚黄老,“迁意则尊儒”。[1](卷六P6)他们还具体分析了《史记》某些篇章的撰述思想,指出司马迁重儒轻道与班固以儒为宗没有什么两样。如王鸣盛分析《史记· 儒林传》“力表武帝之能尊儒”,指出“先黄老而后六经,非子长本意明矣”。[1](卷六P4),赵翼也分析《史记· 孔子世家》,指出“孔子无公侯之位,而《史记》独列于世家,尊孔子也”。[6](卷五)章学诚则通过分析《太史公自序》指出“《自序》以谓‘绍名世,正《易传》,本《诗》、《书》、《礼》、《乐》之际’,其本旨也”,认为司马迁“经纬古今,折衷《六艺》”,“皆不背于名教”,[19](P221 — 222)不仅不“后六经”,而且“折衷六经”,这与班固著史“纬六经,缀道纲”没有什么两样。[23](P4271)
对于班固讥评司马迁“退处士而进奸雄”、“崇势利而羞贱贫”,乾嘉学者也进行了批驳。如梁玉绳认为司马迁写《游侠传》,“盖见汉初公卿以武力致贵,儒术未重,举世往侠干禁,叹时政之缺失”,决非“退处士而进奸雄”。[16](P1487)班固之评,全然不了解司马迁写史的真实用意。而牛运震在《史记评注》中通过分析《史记· 货殖列传》,指出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或作庄语,或作谑词,或为诡激之论,或为平情之言,察其旨皆有所谓,考其是非颇不谬于圣人”,驳斥了班固对司马迁的讥刺,并进一步指出,有人轻议司马迁艳富厚而讥贫贱,是“失事理之平而不得太史公之用心者也”。[22](P883)
另外,应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乾嘉学者还从其它角度比较马班学术思想之异同,如熊士鹏就指出,班固变换司马迁立十表之例,撰次《古今人表》,结果在人物评价方面上下失序,“固讥迁是非谬于圣人,此表之谬,亦数倍于迁矣”。班固变《史记》之“书”为“志”,《郊祀志》因于《封禅书》,《食货志》因于《平准书》,“其在列传中,居摄建年,不偏年纪之末,孺子主祭,附载《莽传》之中”,“其所传儒流,徒与阴阳农墨等分畤并驱”,“固既讥迁退处士而进奸雄,崇势利而羞贱贫,此亦何以异于马乎?”[10](卷二)在熊士鹏看来,班固在理论上讥评司马迁之失,而实际上自身也有处理未当之处。
从以上论列可以看出,乾嘉学者在讨论马班思想异同时,从尊儒绌道、重义轻利的传统思想出发,极力抹杀马班二者之间思想的差异,有很大的局限性。实际上,马、班之间思想上的差异是明显的,司马迁生活的汉武帝时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刚登上政治舞台,百家争鸣之余韵犹存,其思想的包容性很大。而班固生活在儒学神学化的东汉时期,受社会意识环境所决定,班固受正宗思想的影响非常明显。但乾嘉时期由于文化上的高压政策、儒家一统天下的时代背景以及学者们自身思想的局限性,使得他们在评论《史》、《汉》两书时,有意无意曲解了马班的思想,得出片面的结论。
另外,乾嘉学者认为二书在政治上都是尊汉的,如钱大昕所论《史记》“举《月表》一篇,寻其微旨,厥有三端:一曰抑秦,二曰尊汉,三曰纪实”。[8](卷三四)而《汉书》更是以汉为尊,断代为史即是为此。
五、几点认识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乾嘉学者的马班异同论有如下几个特点:
其一,探讨问题的角度已趋向多样化。自魏晋时期人们开始将司马迁、班固放在一起进行比较以来,围绕《史》、《汉》二书所讨论的史学问题愈来愈多,内容愈来愈丰富。乾嘉时期,学者们更是从史文繁简、编纂体例、叙事风格、学术思想等多个角度探讨《史》、《汉》异同,所论更加全面。这其中,既有宏观的研究,如对《史记》、《汉书》整体风格、史学地位的比较;又有微观的分析,如对《史记》、《汉书》具体篇章甚至遣词用句的探讨等等。这些对我们今天的《史》、《汉》研究,都是富有启发意义的。
其二,提出了具有理论意义的史学评论原则。在中国史学史上,比较马班异同,一直有一种不好的现象,那就是,要么扬马抑班,要么抑马扬班。乾嘉学者力矫此弊,由原来的抑此扬彼变为马班并举,提出以公允之心对待《史》、《汉》两书,如沈德潜就指出:“大抵论古人之书,必平允至当,而后可以服古人之心。”[5](卷三)并批评了倪思、刘知几、郑樵等人刻责《史》、《汉》的做法。朱仕琇也指出:“后之学者,患在好使人同,或则好与人异,……皆揉于私意而与班马异者也。”[17]同样表示了对于以私意评马班的不满。邱逢年也说:“故夫甲班乙马,与夫甲马乙班之已甚,皆非平心之论也。”[3]他们认为,“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并推良史”。[5](卷三)司马迁,“诚史氏翘楚矣”,而班固,“亦皆非后世之所易及者也”。[10](卷二)具体比较起来,“马班二史互有得失,有马得而班失者,亦有马班同得者,且有马失而班得者”。[3]“有马之胜于班者,有班与马各成其是者,有班之胜于马者”。[5](卷三)可以说,乾嘉学者已能较客观、公允地评价二者的异同优劣,得出较全面、公正的论断,他们所提出的排除私意、平心论事的史学批评原则,也必定成为史学史上一笔重要的财富。
其三,开始探讨《史》、《汉》两书相异的深层原因,将马班异同之论引向深入。他们认识到,《史》、《汉》之不同,一是与时势变化有关;二是与迁、固二人做史旨趣不同有关。章学诚就指出:“司马迁点窜《尚书》、《左》、《国》之文,班固点窜司马迁之文,非好异也,理势之不得不然也”。[19](P348)朱仕琇也认为,《史》、《汉》之“异同之势,俱处于不得不然”,[17]时代变化必然导致作史体制的变化,这种认识无疑是深刻的。《史记》是通史,《汉书》为断代,两书旨趣有异,处理史事的方法自然也不一样。浦起龙就认为,由于《史记》为“历代之史”,重在揭示历史变化,因此司马迁作史较为灵活,“迁作本纪、世家、列传,或进或退,或合或分,各出心裁,初无一定语,故项羽可本纪,陈涉可世家,屈、贾、老、庄、申、韩可以合传”。但《汉书》为“一代之史”,重在推尊汉室,体例自然与《史记》不同,“固所修者《汉书》,则所奉者一王之制,所编者宜有一定之程,不得任为参差。故《史记》无《惠帝纪》,而《汉书》有之,项羽、陈涉皆为列传,彼其体固宜尔也,亦何必强同哉”,[9](卷二)这是从著史旨趣的不同来论述《史》、《汉》两书的差异。由此可以看出,史学批评到了乾嘉时期已有了长足的发展,乾嘉学者已不是简单地评价《史》、《汉》优劣,而是能考虑到其成书的背景、作者的旨趣及著述的目的等各方面的因素,历史地、辨证地进行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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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班固. 汉书[M]. 中华书局. 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