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代州县处于官僚和社会夹击的两难境地,是吏治腐败的滋生温床。国家政策的逼迫和自身利益的诱导,使催科赋税虐民过甚;馈送贿赂和过客索要,成为填不满的黑洞;进士举监分途,对州县吏治消极影响极大;狱讼的黑暗和吏胥乡官生员对政务的干涉,形成地方政治的严重弊害。明朝之亡,根源在于州县的残暴和贪贿。
关键词:明代;州县;吏治
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以州县为界,上下存在着极大的差异。州县以上,其政治形态为官僚政治,有着一套以典章制度为规范的行为准则,而在州县以下,其政治形态为乡绅政治,有着一套以人情关系为规范的行为准则。州县为这两种规范的结合点,其矛盾尤为突出。中国的封建社会发展到明代,州县的吏治产生了极大问题。明代的腐败,首先是州县以下直至乡里的官吏腐败,直接危害社会,引发了明末农民大起义,导致了明朝的败亡。而州县腐败的症结,就在官僚政治和乡绅政治的衔接上。
州县实为国家的政治基石,明代的州县地方制度和地方官员问题,是明代政治的重大问题,而史学界以往多有忽视。论及明朝的政治问题,多着眼于中央而忽略地方。实际上,皇帝专权,取消丞相而由皇帝直辖六部,以及宦官专政等等,固然有其弊端,但却不可能立即引起民变。而州县吏治却与老百姓息息相关,值得引起史学界的高度重视。
一、州县守令的两难处境
明代的知州(俗称太守)知县(俗称县令)在整个国家的官僚体系中十分特殊。他们处于官僚体制和基层社会接壤的边缘,在整个官吏队伍中属于外围,离决策中枢较远,因而除了个别时期外,通常得不到权力中心的重视。但他们所在的基层政府,又是整个王朝大厦的支撑者,承担着负载上层建筑的重任,因而皇帝和中央政府又不得不重视州县建制的职能。对州县守令的轻视和对州县建制的重视,使守令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作为州县长官,一方面是远离政治中心的冷落,另一方面是职责的繁重和压力。
在明初,朱元璋由于出身下层社会,深知州县的难处及其对稳定政治统治的重要,极重守令之选。但好景不长,从立国到仁宣之时,制度初立,已有内重外轻的迹象,当官者视州县为畏途,为宦者视京师为要津。由于明初以严刑治官,使内重外轻的弊端不过于显,吏治尚称循良,不过,皇帝把注意力集中在京师和中央,已经留下了产生问题的空隙。弘治以后为了强调地方亲民官的重要性,规定知府、知州见上司不行跪拜礼,仅揖手打拱而已,以重其职,但其调节内外关系的着眼点,局限在官僚体制内部的上下关系上,而对政府与社会的官民关系缺乏足够的重视。而正统至弘治,尽管朝廷越来越重视地方亲民官的职司,但主要考虑其对国家财政的供应能力,州县官员的职责转向催科为主,且受多方牵制,为政不易,吏俗渐猾。正德以后,嘉靖、万历时期,州县不仅不复抚恤乡里,反而变本加厉,盘剥地方。州县守令上有督抚巡按藩臬催逼索要,下有乡宦、生员、胥吏把持地方,州县难作,动辄罹罪,清廉者不容于方面上下,致使吏治大坏,终于激起民变。明末农民大起义,小半出自天灾,大半出自人祸。以往史学界所重视的宦官专政问题,党争问题,主要影响上层,进而波及吏治,与社会底层并无直接联系。而州县吏治败坏,则是酿成社会动荡的直接原因。
天启年间的礼部尚书赵南星,列举了当时政治“四害”,其中两害就在州县,其余两害也与州县间接相关。“救时要务事,除四害为急。何谓四害?一曰干进之害,而曰倾危之害,三曰守令之害,四曰乡官之害。”“除此四害,仕路庶几可清,民生庶几可疗矣”(赵南星《味檗斋文集》卷1《敬循职掌剖露良心疏》)。“臣处闾阎三十年,习见有司贪酷者甚多”,“以致豺狼满地,小民愁苦无聊,起而为盗”,“故今日之忧不在建夷,不在安奢,而在郡县之内”(《明经世文编》卷459赵南星《申明宪职疏》)。本来,从宋以后到明代,州县衙门都立有戒石,铭文为:“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但百姓却将其改为:“尔俸尔禄只是不足,民膏民脂转吃转肥,下民易虐来的便着,上天难欺他又怎知。”(赵翼《陔余丛考》卷27《戒石铭》)李自成一句“三年免征,一民不杀”,“迎闯王,不纳粮”,立即从基层动摇了明王朝的根基。故研究明朝政治得失,制度优劣,必须重视其州县问题。
由于身处两难之地,明代的守令难当。其繁难程度,可从袁宏道(中郎)的信函中见到一斑。万历二十三年,二十七岁的袁宏道出任吴县知县。作为著名文士,袁宏道深深体会到了知县的苦辛。他在给友人丘长孺的信中说:“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对上司就像奴仆,对过客就像妓女,管钱粮就像账房先生,待百姓就像保人媒婆,知县难当的神态,跃然纸上。更麻烦的是,知县面对的,不是习文知礼的鸿儒,而是目不识丁的愚民,与他们上任前所接受的教育和所形成的处事方式格格不入。“令所对者,鹑衣百结之粮长,簧口利舌之刁民,及虮虱满身之囚徒耳。”而事务之繁忙,处断之艰难,更是跻进官僚集团的士人始料不及的。袁宏道在给同为知县的朋友杨廷筠的信中道:“吴令甚苦我,苦瘦,苦忙,苦膝欲穿,腰欲断,项欲落。嗟乎,中郎一行作令,文雅都尽。”在给好友沈凤翔的信中也道:“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尤苦,若作吴令,则苦万万倍,直牛马不如矣。何也?上官如云,过客如雨,簿书如山,钱谷如海。朝夕趋承检点,尚恐不及。苦哉,苦哉!然上官直消一副贱皮骨,过客直消一副笑嘴脸,簿书直消一副强精神,钱谷直消一副狠心肠,苦则苦也,而不难。惟有一段没证见的是非,无形影的风波,青岑可浪,碧海可尘,往往令人趋避不及,逃遁无地,难矣,难矣!”(均见《袁中郎全集》,香港,广智书局)显然,年轻气盛的袁中郎,书生气十足,在上任之前未免把复杂的县政看得太简单了。在躬身实践中,才识得箇中愁滋味。
在上下夹击之中,州县只得上结长官,下虐小民,成为吏治腐败的滋生温床。到明代中叶以后,州县的腐败已经达到“普及”程度,从守令到小吏胥役,清廉者廖若晨星,贪贿者蚁聚蜂集,成为政治痼疾,无药可救,终于把大明王朝送上了末途。其腐败的表现形式,主要集中在催科、馈送、仕进分途、狱讼、胥吏乡官干政等方面。
二、赋税催科的弊端
催科是地方官吏的一大任务,保证正常赋税亦无可厚非。但是,明代地方的催科,却演变成了害民之政。从明朝全盛时期的宣德年间开始,上解税粮就已经成为地方官吏考课的“硬指标”。宣德五年定:“天下官员三六年考满者,所欠税粮,立限追征。九年考满,任内钱粮完足,方许给由。”(《万历会典》卷12《考核一》)成化起,凡受灾地区,纳粮即可在三年大计时免除朝觐。“六七品四十石,八九品三十石,杂职二十五石,俱听巡抚官拨缺粮仓,分纳完回任管事,免其赴部,惟选完须知功绩牌册,并通关差人缴部而已。”(黄榆《双槐岁钞》卷1《给由赈济》)从此开始,考课地方官吏实际不再重视教化抚治,唯以催科为事。到弘治十六年,再次重申:“凡天下官员三六年考满,务要司考府,府考州,州考县,但有钱粮未完者,不许给由。”(《万历会典》卷12《考核一》)。嘉靖时,也有同样规定。“令天下官吏考满迁秩,必严核任内租税,征解足数,方许给由交代。”(《明史》卷78《食货二》)万历时张居正推行的考成法,史界多有赞誉,但却忽视了其副作用。考成法开了“带征”的先例,即除完成当年钱粮外,还要带征隆庆以来拖欠赋额七成中的三成,完不成则处以降罚。对这种惟以催科为务的作法,也有一些官员痛责其弊。如万历时户科给事中萧彦就曾奏请道:“察吏之道,不宜视催科为殿最。昨隆庆五年诏征赋不及八分者,停有司俸。至万历四年则又以九分为及格,仍令带征宿负二分,是民岁输十分以上也。有司惮考成,必重以敲扑。民力不胜,则流亡随之。臣以为九分与带征二议,不宜并行。所谓宽一分,民受一分赐也。”(《明史》卷227《萧彦传》)但是,这种批评并未得到执政者的重视。崇祯时,要求科道官必须从地方州县官中行取,同时又规定征科未完者不得考选科道。“时有令,有司征赋不及额者不得考选。给事中周瑞豹考选后而完赋,帝怒贬谪之,命如瑞豹者悉以闻。于是(熊)开元及御史郑友元等三人并贬二秩调外。”(《明史》卷258《熊开元传》)史谓“考选将及,先核税粮,不问抚字,专于催科,此法制一变矣。”(《明史纪事本末》卷72)
在种种压力下,州县官吏的职责,惟以催科为要。“日夜从事,惟急催科”。所谓教化,所谓赈济,所谓安民,所谓恤狱,全部被搁置一旁。嘉靖时顾鼎臣上疏称催科之弊曰:“有司不复比较经催里甲负粮人户,但立限敲扑粮长,令下乡追征。豪强者则大斛倍收,多方索取,所至鸡犬为空。孱弱者为势豪所凌,耽延欺赖,不免变产补纳。至或旧役侵欠,责偿新佥,一人逋负,株连亲属,无辜之民死于箠楚囹圄者几数百人。且往时,每区粮长不过正副二名,近多至十人以上。其实收掌管粮之数少,而科敛打点使用年例之数多。州县一年之间,辄破中人百家之产,害莫大焉。”隆庆时吏科给事中贾三近曾上疏道:“今庙堂之令不信于郡县,郡县之龄不信于小民,蠲租矣而催科愈急,振济矣而追逋自如,恤刑矣而冤死相望。正额之输,上供之需,边疆之费,虽欲损毫厘不可得。形格势制,莫可如何。且监司考课,多取振作集事之人,而轻宽平和易之士,守令虽贤,安养之心渐移于苛察,抚字之念日夺于征输,民安得不困。”(《明史》卷227《贾三近传》)至于万历时的考成带征,其弊尤大。“累年以前积逋无不追征,南方本色逋赋亦皆追征折色矣。”(《明史》卷78《食货二》)本色的折算,又由官府任意为之,极大加重了民众的负担。亲历带征的李乐直言道:“天下极冤最枉之事,莫如带征钱粮一节。凡知县、知州在任,止该清理任内钱粮,任以前自有官在,这官既不清得,如何一并责备后官?行取文书一到,合干上司,俱另具一眼相待,惟恐得罪何人。行取因钱粮不完,上司留着他在。今日则更有可笑,如万历十年官,直要他追而上之,到万历四五年也要兼比来,如何做得去!天下只是这几个百姓,百姓只有这些皮肤,前面太宽,后面太紧,直是赶到大坏极乱不可救药便了。”(李乐《见闻杂记》卷2)
州县的催科,一方面是国家政策和官员考课逼迫而致,另一方面是包税制下经手官吏有利可图。如上引顾鼎臣疏所言:“其实收掌管粮之数少,而科敛打点使用年例之数多”。只有通过催科,官吏自己才能从中得益。催科不力者,宦橐亦羞涩。因此,催科不仅有来自上面的压力,还有来自自身的动力。明代晚期,如海瑞一般可廉己自律者如凤毛麟角,屈指可数,而算计仕宦收入者则比比皆是,遍及州县。正如高攀龙所言:“矻矻然朝夕之所望,与其父母妻子所以望之者,不过多得金钱。至去其官也,不以墨即以老疾。即去,其橐中装已可耀妻儿,了无悔憾。而民之视其去也。如豺狼蛇蝎之驱出其里,亟须臾以为快。”(《高子遗书》卷9《送陈二尹序》)州县正官如此,佐贰首领杂职更是如此。“今佐领官所在,贪肆害民,正官有缺,必令署事,入门即征租税,以图加收,日夜敲扑,急于星火。俗言:署印如打劫。非虚语也。”(赵南星《味檗斋文集》卷2《鼓舞士气安民生疏》)地方官在京待选,多方打点,往往淹滞数年,资用乏绝,常有借贷。等到授职,焉有不大捞一把之理?特别是出任边远地区的地方官,多有瑕疵,升迁无望,更是以搜刮为事。边远之官,“若非下司贫弱令史,即是远处无能之辈,比及到官,皆有积债,十中无一肯识廉耻。”(《日知录》卷8《选补》)
三、馈送和过客招待造成的额外负担
州县的上司之多,监控之严,不仅导致州县动辄掣肘,而且导致州县馈送之弊。凡任州县者,不馈送就无法做官。馈送的对象主要有四,一是府衙和布按二司,二是中央派出性质的巡按督抚,三是过往客人,四是京司。晚明李乐谈到地方上送礼行贿时说:“公等但见郡县官受贿至四五百金遂目为贪官,这眼眶太小了。我在广中,见取珠送要地者,巨细不等,中有如豆之大者,以斗计不以升计,又非一次而止。”(李乐《见闻杂记》卷5)可见馈送贿赂之严重。
知府是州县的直接上司,因此,也是州县送礼的首要机构。海瑞称:“县百事统于府,旧例,小有故必参谒。”即使清如海瑞,在他任淳按知县时,一分一厘的算计,在朝觐之年也要科派二百四十两银子作为馈送之用,其中九十两就用于府衙(《海瑞集》上编《兴革条例·吏属》)布按二司也同府衙相仿,是州县的主要馈赠对象。
督抚巡按之馈送,更是不能少的。永乐时,就有人指出这类馈送
问题。“朝廷每遣一人出差,即是其人养活之计,诛求责取,至无限量。州县官吏,答应奉承,惟恐不及。间有廉洁自守,心存爱民,不为承应,及其还也,即加谗毁,以为不肯办事。朝廷不为审察,骤加以罪,无以自明。是以在外藩司府县之官,闻有钦差官至,望风应接,惟恐或后。上下之间,贿赂公行,略无忌惮,剥下媚上,有同交易,贪污成风,恬不为怪。”(《明经世文编》卷21邹缉《奉天殿灾疏》)巡按御史考察地方,有举有劾,被举者则有谢荐之金,或百或千,其数不等,而且自称门生。隆庆时佥都御史管志道曰:“御史巡历地方,自府佐以至州县正官,一经保荐,则终身尊之曰老师,而自称门生。有以厚帛相酬者,是以宁负朝廷,不负举主也。”(《明经世文编》卷399管志道《直陈紧切重大机务疏》)万历十一年,左副都御史丘橓一上任就疏陈八弊,即考绩、请讬、访察、举劾、提问、资格、佐贰教职、馈遗。几乎全部与督抚御史巡按州县有关,而且多数都涉及到馈赠送礼。其中谈到巡按举荐时说:“若巡按,举劾其职也。乃劾者不任其怨,举者独冒为恩。尊之为举主,而以门生自居,筐篚问遗,终身不废。假明扬之典,开贿赂之门,无惑乎清白之吏不概见于天下也。方今国与民俱贫,而官独富。既以官而得富,还以富而市官。此馈遗之积弊。”(《明史》卷226《丘橓传》)崇祯时,一名御史遣差巡按一次,所获馈遗谢荐就多达二三万两,可见馈送问题多么严重。
过往客人涉及面广,情况多样,有朝廷命官公差,有官贵子弟经过,还有中官派遣,故旧私访。因此,驿传供给费用以及地方衙门招待费用成为州县的一大开支。明初,这一现象已经出现。“往常布政司及诸有司,但闻是朝廷差遣人员,不问有无承制,或是六部差使,五军遣行,各卫勾军,如此数等不辨,一概阿从。所以承差之徒,不拘贵贱,所到衙门,径由中道,直入公厅,口出非言。诸司阿奉,略不奏闻。布政司听六部嘱,府州县听布政司嘱,州县听府嘱,县听州嘱。”(《大诰续编·妄立干办等名第十二》)崇祯时御史毛羽健曾陈言驿递之弊道:“兵部勘合有发出,无缴入。士绅递相假,一纸洗补数四。差役之威如虎,小民之命如丝。”(《明史》卷258《毛羽健传》)海瑞在对待过往客人上之严格是出了名的。总督胡宗宪之子过淳安,辱驿吏,遭海瑞严惩;都御史鄢懋卿路过淳安,供具甚薄,且抗言邑小不足容车马。时至今日,史界还对其刚直赞誉不绝。但就是海瑞,也承认招待过往客人的重要性,言及州县重过客的原因说:“宁可刻民,不可取怒于上;宁可薄下,不可不厚于过往。”“百姓口小,有公议不能自致于上;过客口大,稍有不如意辄颠倒是非,谤言行焉。”“厚客非出乎己身,取之百姓之身为之也。”(《海瑞集》上编《淳安县政事序》)
至于京司,州县主要是在三年朝觐之时需要馈送贿赂。海瑞曾感叹道:“朝觐之年,为京官收租之年。”需要说明者,向京司馈遗,以督抚藩臬为主,州县与京衙打交道不多。但督抚藩臬所馈,无一不是出自州县。仁宣之世,号称吏治循良,京司已以地方馈赠为其收入的重要来源,其后可知。于谦巡抚山西,曾以手帕线香等地方特产抵制馈赠金银,可见其普遍。地方官员馈送京官,尚有“常例”,更多的是馈送京衙胥吏。“未投公文,先请承行吏胥,奉数十金,幸其接受,明日投文,乃免查驳。”(《明经世文编》卷185霍韬《第三札》)特别是户部吏员,更是地方官的克星。嘉靖万历以后,地方赋税全操于户部吏员之手。“时户部堂司皆穷于磨对,惟书手为政。若得贿,便挪前推后,指未完作已完。不则,已完亦作未完也。故一时谣言有‘违去朝天子,先来谒书手’之诮。”(李清《三垣笔记·上·崇祯》)贿赂与胥吏
政治相结合,使政治益发黑暗。
四、仕进分途对州县吏治的
影响 明代仕途大势,内重外轻,士人特别是进士对州县官职不屑一顾,致使州县官吏多不得人。永乐以后,随着科举制的完善,州县官员,不是进士,就是举监。但就知县来说,以举监居多,佐贰则杂用举监和吏员。万历年间曾任宛平知县的沈榜,列举了永乐到万历十八年宛平县二十四任知县,其中二十二人为举人,一人为岁贡,一人为官生;四十六任县丞,贡监四十人,举人一人,吏员三人,主簿升一人,余一人不详;主簿十九任,贡监十一人,吏员四人,余四人不详;典史十七任,吏员十六人,余一人不详。宛平为地位非同一般的京县,尚且如此,其他普通知县,则基本是举监之职无疑。而明代举人和进士在仕途上差别极大,对地方
政治有着重要影响。“同一外选也,繁要之缺,必待甲科,而乙科仅得边远简小之缺。州县印官,以上中为进士缺,中下为举人缺,最下为贡生缺。举贡历官虽至方面,非广西、云贵,不以处之。以此为铨曹一定之格。”(赵翼《陔余丛考》卷18《有明进士之重》)举贡与进士,判若天涯。进士即使担任同知、通判或知县,也视为过渡台阶,而不以政事为意。
进士和举监分途,使地方政治深受其害。隆庆时吏科给事中贾三近、天启时吏部尚书赵南星,都曾从官吏考察升迁的角度指出过这种危害。贾三近说:“抚按诸臣遇州县长吏,率重甲科而轻乡举。同一宽也,在进士则为抚字,在举人则为姑息。同一严也,在进士则为精明,在举人则为苛戾。是以为举人者,非华颠豁齿不就选,人或裹足毁裳,息心仕进。”(《明史》卷227《贾三近传》)赵南星称:“各处司道进表官至,大小甲科之官,皆大贤也;乡贡之官,间有疵议;其卑冗小吏,乃多劣考耳。臣等以为,此册作之,则抽黄对白,徒事雕虫,造之,则汗牛充栋,只堪覆瓿。吏治之虚伪如此,小民何由得安?今甲科之途极重,起家甲科者,尊卑长幼皆同袍也,其中又有乡里、亲戚、门生、故吏、通家、朋好,虽知其贪酷皆不肯言。而乡贡之官,则又有弱颜媚态,巧立于呈身,如飞鸟之依人者,则又不肯言;而又有狙上官之好而投之,无不得其欢心者,则不肯言;而又有权豪之所嘱讬,则不敢言;而又有不藉他人,其机术锋侠足以起风涛、成斗变者,则不敢言。是知县以上,至于司道,莫非循良卓异,其为不肖者甚少。”这种以科甲论优劣虚伪考察,是地方上省府州县“齐心以害小民也。小民不安,则祸乱起而国家不安,是齐心以害国家也”(赵南星《味檗斋文集》卷2《朝觐合行事宜疏》)。崇祯时,为了改变这种只重甲科、不重举贡的风气,曾下令从州县行取科道,不分进士举监一体考选,本意不错,但一执行却只是加剧了催科弊政。崇祯时吏科给事中李清道:“往例,考选科道多用甲科,乙榜则间见,明经竟绝迹矣。自一体考选之旨行,于是乙榜明经,无人不催科,正饷杂项,无一不考成。其实甲科初选,半系腴壤,间补瘠邑,不久辄调。若乙榜明经,大约瘠邑多于腴壤。以钱粮难完之地,而人人思为科道,求其必完,此民所以多病也。予尝过恩县,见乙榜令催比钱粮,血流盈阶,可叹。”(《三垣笔记·上·崇祯》)
在内重外轻的局势下,万历以后,知县乃重。但只是进士以其为登身之阶而重,以其能交接关系而重,以其能搜刮钱财而重,而举监之轻如故。不但于地方政局无补,而且有害。“如程篁墩之言,国家初以他途授令,至宪宗始重亲民之任,乃以第三甲进士为之。然久袭重内轻外之说,自任其劳,受人之脞,任是职者情多不堪。罗一峰之言曰:人中进士,上者期翰林,次期给事,次期御史,又次期主事,得之则忻。其视州县守令,若鹓鸾之视腐鼠。一或得之,魂耗魄丧,对妻子失色,甚至昏夜乞哀以求免。盖当时邑令之轻如此。自考选法兴,台省二地,非评博中行及外知推不得入,于是外吏骤重,而就中邑令,尤为人所乐就。盖宦橐之入,可以结交要路,取誉上官。又近年乙酉科以后,令君悉充本省同考,门墙桃李,各树强援。三年奏最,上台即以两衙门待之,反祈他日之陶铸。而二甲之为主事者,积资待次,不过两司郡守,方折腰手版,仰视台省如在霄汉。其清华一路,惟有改调铨曹,然必深缔台省之欢,游扬挤夺,始得入手。而三甲进士,绾墨绶出京者,同年翻有登仙之羡,亦可以观世变矣。”(《万历野获编》卷22《邑令轻重》)显然,嘉靖、万历以后的进士谋任知县,志在行取科道,而不在抚治一方,着眼其宦橐所入,而不着眼其为民兴利,看重其门生党援,而不看重其举贤贡士。至崇祯时,其弊更显。新科进士初任知县,“受任时,竟以科道自居,谓异日能举劾人,能荣辱。及至守巡司府,竟以科道相待。”(《甲申朝事小记》初编,陈启新《朝廷有三大病根疏》)
五、狱讼的黑暗
刑名狱讼是州县常事,按照明制,凡军民词讼,必须自下而上逐级陈告,越级即为违制。徒流以下,府州县即可决断,徒流以上,府州县审判后解部定案。而明代州县狱讼,往往操之于吏书之手,为其生财捷径。海瑞曾言,民间俗语有“种肥田不如打瘦官司”(《海瑞集》上编《示府县严治刁讼》)。刑狱生财之道主要为刁难、滞狱、重刑和指攀富户。从州县长官到吏员胥役,借刑狱刁难百姓均是拿手好戏。“一词才入,非银数钱,不差人。及至问词,大约官须五六钱,书手二三钱为例,实情稍大者贿及二三两。”“刁民大户,狱逞豪势,以酒食结纳,授词凌虐。此官在镇一日,官与积书、弓兵非日八十两不充其欲,一年不下七八百金。”(李乐《见闻杂记》卷10)永乐时,已有滞狱现象。“今囚或淹一年以上,且一月间瘐死者九百三十余人,狱吏之毒所不忍言。”正统时,评事马豫述指攀富户之弊:“臣奉敕审刑,窃见各处捉获强盗,多因仇人指攀,拷掠成狱,不待详报,死伤者甚多。”嘉靖时,给事中周琅说滞狱索贿之状道:“比者狱吏苛刻,犯无轻重,概加幽系,案无新故,动引岁时。意喻色授之间,论奏未成,囚骨已糜。又况偏州下邑,督察不及,奸吏悍卒,倚狱为市。或扼其饮食以困之,或徙之秽溷以苦之,备诸痛楚,十不一生。”(均见《明史》卷94《刑法二》)林烃为知州,断案迅速,狱无拘滞,得到了“林一升”的赞誉,谓其审案无羁候之苦,只费米一升。然而却使其属下吏员皂隶大失所望(见林烃《林氏杂记·宦游记》)
州县正官,由于不能尽悉事例,办案只好凭良心。海瑞就曾把狱讼分为“争产业”和“争言貌”两类,按照“乡宦小民有贵贱之别”的原则区别对待。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时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海瑞集》上编《兴革条例·刑属》)。海瑞尚有几分悯民之心,遇上只算计宦橐所入而不顾小民死活的官员,则同吏书上下起手,以饱私囊。更有一等糊涂官员,则糊涂办案。万历时,李乐曾目睹乌程知县饿死罪囚的办案
方法。“余为举人时,见乌程令蒋公,问地方有贼否?余答曰甚多,现有惯贼某在县狱。蒋问何以不饿死?予为具述所以得供送状。别去不四五日,蒋令狱禁绝其食而死。”(李乐《见闻杂记》卷8)
六、吏胥、乡官、保甲和生员对地方政务的干涉
明代州县正式官员极少,属州与县衙,其职官最多不过四人,政务主要靠吏员办理。清人称:“官治之实,皆吏治之耳”。吏“在一邑,则一邑之政由其手;在一郡,则一郡之政由其手;在一部,则一部之政由其手”(阮葵生《茶余客话》卷7《吏之重要》)。“郡邑库藏,往往不明,而官亦受其累。盖缘初至,为吏所欺,衙内费数皆取办,且有受其馈遗者。久之,官长短反为吏把持,噤莫敢出声。”(林烃《林氏杂记·宦游记》)有的吏员,不但从政务上控制州县长官,而且还靠发其阴私来胁迫长官。“能持人短长,郡长邑令,稍不加礼,即暴其阴事相讦,人畏之如蛇蝎。”(《万历野获编》卷11《异途任用》)吏员之下,又有胥役。吏胥之弊,在明代成为一个老大难
问题。
州县衙门,一般有承发房管理文书,另有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对口处理政务。承发房和六房,都由吏员管理。胥役则从当地纳粮二石以上三石以下的民户中差点,充任祗候、禁子、弓兵、捕快、门子等。据沈榜《宛署杂记》载,宛平县吏员为三十八人,分充各房。官不谙政事,只有靠吏。“儒官初任,政未谙练,拱手仰成,以吏为师。吏满三年,金箱玉囊,动盈千数。”(《明经世文编》卷185霍韬《第三札》)州县吏员十倍于官,而胥役又十倍于吏,吏员尚有微俸,胥役则完全自理,惟有敲剥民众。致使食利于官府者为数众多。明末李乐言此道:“衙门吏胥,原有定额。今郡邑吏想如故,胥较前增增十倍不止。朝穿青衣而入,暮各持金而回。胥之外,又有白役、防夫、快手人等,亦增十倍。居官者利其白役无工食,安然遣之,竟不知食民膏髓为痛惜,一大害也。”(李乐《见闻杂记》卷5)顾炎武曾指出:“一邑之中,食利于官者,亡虑数千人,恃讼烦刑苛,则得以吓射人钱。故一役而恒六七人共之。若不生事端,何以自活?”(《日知录》卷8《胥吏》)
正因为吏员胥役有来钱之路,故充当吏员胥役要出钱买,谓之“顶头银”或“顶首银”。州县之吏,顶头银各有例价,据海瑞所列,县吏顶首银为:吏房十两,户房、礼房、兵房、刑房、工房、承发房各五十两,胥役中的铺长、书手、皂隶、门子,顶首银低于吏员,各有差等(见《海瑞集》上编《兴革条例·吏属》)。万历间林烃任知州,裁撤了吏员检验税银成色的锻炉,遭到吏员“叩头固争”,硬行裁撤后,吏员“怏怏不乐曰:吾辈其馁死矣”(林烃《林氏杂记·宦游记》)明末朱国桢曾说:“书算一涂,最为弊薮。各县户房窟穴不可问,或增派,或侵匿,或挪移,国课民膏,暗损靡有纪极。甚者把持官长,代送苞苴。”“此辈积数十年,互相首尾,互相授受,根株牵连,而户工部特甚。”(朱国桢《涌幢小品》卷11《禁入试》)
明代晚期,地方长官为了驾驭吏胥,掌握政务,又逐渐兴起了文友幕宾。万历年间,李乐任淦令,“家人以其不谙政务,请一老主文同行”。李乐亦自称:“近日友人作令,雇主文行者,十有四五”(《见闻杂记》卷8)。这种文友,遂成为清代幕宾的前身。
州县境内有居乡闲退致仕之官,亦成一弊,人称乡宦、乡官。清代赵翼论乡宦之害道:“前明一代风气,不特地方有司私派横征,民不堪命,而缙绅居乡者,亦多倚势恃强,视细民为弱肉,上下相护,民无所控诉也。”(《廿二史札记》卷34《明乡官虐民之害》)
各州县的保甲粮长制度,使得地方上催科之害,吏胥之弊,狱讼之苛,乡宦之霸,与土豪士绅结合为一体。县下十户为一甲,设甲首一人,一百一十户为里,设里长一人。粮长则负责催科,里甲则负责联保治安调停讼殴。里甲粮长交结乡宦,包揽狱讼,与吏员胥役内外勾结,表里为奸,形成了一种庞大的
社会势力。州县正官,清者敛手,贪者肆虐,遂使明代的地方
政治积重难返。
另外,各州县学校的生员,也对地方有着重大
影响。顾炎武有《生员论》,极言生员之弊。称:“天下病民者有三,曰乡宦,曰生员,曰吏胥。”甚至说:“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废天下之生员而百姓之困苏,废天下之生员而门户之习除,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今天下之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者,生员也;倚势以武断于乡里者,生员也;与胥吏为缘,甚有身自为胥吏者,生员也;官府一拂其意,则群起而哄者,生员也;把持官府之阴事而与之为市者,生员也。前者噪,后者和;前者奔,后者随。上之人欲治之而不可治也,欲锄之而不可锄也。小有所加,则曰是杀士也,坑儒也。百年以来,以此为大患。”
综上所述,明代的州县吏治,对封建统治的稳定起了极大的负面影响。明朝之亡,根源实在于州县的残暴和贪贿,此不可不为治史者鉴。满族入关后,之所以能够维持数百年政局,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摊丁入亩、耗羡归公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催科之弊和馈遗之弊,并通过京官与外官的交流,部分解决了仕进分途之弊,还对吏胥进行了整顿,乡官、生员干政问题也得到了较好的克服。当然,清朝有清朝的问题,而且有些问题依然照旧,特别是幕僚形成制度,分掌钱粮与刑名,与吏胥结合为一体,使其弊端成为无法克服之痼疾,狱讼的黑暗亦不亚于明朝。但是,毕竟清朝的统治者对明朝遗留下来的州县弊政进行了一些改良。因此,虽然清承明制,但在州县吏治问题上还是有区别的,所以尽管清朝有比李自成、张献忠更为凶猛的太平天国起义,但毕竟没有亡在农民手里而是亡在西方列强手里。弄清这一点,有利于我们更深入地认识明清制度的同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