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秦與西漢時的羌與氐
戰國之後,中國進入秦與漢帝國時期。這時中國是在一個政治統一,疆域與族群認同擴張的時期。在西方,中國官員、軍隊,中國的政治控制、中國式的農業與文化價值,都向西栘到任何可以開墾種植的地方。同時,由於對西方人的認識愈來愈多,「戎」已不適於用來描述所有西方非華夏人群。在此背景下,原來模糊的、神話式的西方異族概念「氐羌」,分裂成兩個人群稱號,氐與羌,被秦漢時人用來稱不同的人群。
秦征服義渠之後,在新獲得的西到永靖、東到隴山的地方建立隴西郡。西元前二世紀時的漢代隴西郡有氐道與羌道。《漢書》中記載,西元前187年武都道與羌道發生嚴重地震。《後漢書》中也記錄,在漢景帝時(西元前156—141年),漢朝政府將土著首領「留何」所率的一族人遷到狄道、安故,與臨洮、氐道、羌道縣。但是「氐道」與「羌道」只是地名概念;在西漢初年,羌作為異族的概念還是很模糊。這一點,我們從《史記》中可以得到證明。
《史記》中的羌
《史記》大約成書於西元前90年左右:據作者司馬遷稱,這部史書對當代的記事止於西元前122年。因此《史記》中有關羌的記載,可以代表西漢前期學者對於歷史上與當代西方地理與人群的概念。今本《史記》中提到「羌」之處不少,為了分析上的便利,我們可將之分為兩類。第一類有關「羌」的記載,表達一種歷中的或地理的概念。
(五帝本紀) :南撫交址、北發,西戎、析支、渠搜、氐羌,北山戎、發、息慎,東長、鳥夷,四海之內咸戴帝禹之功。
<周本紀> :式王曰:嗟,我有國冢君,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髦、微、爐、彭、濮人,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
<秦始皇本紀> :地東至海及朝鮮,西至臨洮、羌申,南至此嚮戶,北據河為塞.
<六國年表>夫作事者必於東南,收功實者常於西北,故禹興於西羌,湯起於亳…
<匈奴列傳>右方王將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
<貨殖列傳>天水隴西北地上郡與關申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狄之畜。
第二類有關「羌」的記載,是指當代的、與漢人接觸的西方異族。
<漢興已來將相名臣年表> :(神爵元年)後將軍充國擊羌,酒泉太守辛武賢為破羌將軍.
<平準書>:其明年,南越反,西羌侵邊為桀。
<李將軍列傳> :(李廣曰)吾嘗為隴西守,羌嘗反,吾誘而降,降者八百餘人,吾詐而同日殺之,至今大恨獨此爾。
<匈奴列傳> :西置酒泉郡,以鬲絕胡與羌通之路。
<衛將軍驃騎列傳> :竟不復擊匈奴者,以漢馬少,而方南誅兩越,東伐朝鮮,擊羌、西南夷,以故久示伐胡。
<平津侯主父列傳> :(嚴安文)今欲招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濊州。
<淮南衡山列傳> :(伍被曰)南越賓服,羌僰入獻,南甌入降。
<大宛列傳> :(張騫曰)今使大夏從羌中,險,羌人惡之.
<龜策列傳> :蠻夷氐羌雖無君臣之序,亦有決疑之卜。
乍看來,似乎《史記》中關於羌的記載不少。但是,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史記》與其原始版本有些差距。首先,有些篇章早已散失,目前所見的是後代學者所補。其次,《史記》中對西漢的記事止於西元前122年,但今本《史記》部分篇章中出現在這年代之後的記事,或甚至有司馬遷死後才發生的事。這是因為,後漢班固所著的《漢書》記錄了整個西漢時期的史事,因此對於發生在西元前122年之後的西漢史事,《漢書》自然比《史記》記載完整。後世學者為了記事完整,便以《漢書》的相關內容來補《史記》的不足。以上《史記》中提到「羌」的文字,部分便是在這兩種情況下進入《史記》之中。
譬如,<漢興已來將相名臣年表>、<龜策列傳>早已失傳,現有篇章為後世學者所補。而且,前者中提及有關羌的史事發生在司馬遷身後,也證明非出於司馬遷之手。<平準書>與<大宛列傳>在《漢書》中都有類似的篇章。崔述與梁啟超都認為,《漢書》中這一部分的內容,被用來補入《史記》的<平準書>與<大宛列傳>中。<平準書>中所言「南越反,西羌侵邊為桀」是發生在西元前112年的事:這也超出了《史記》記事截止的年代.
<平津侯主父列傳>中有關羌的內容,出現在該文所引嚴安的文章中。五世紀注釋家裴駟引徐廣之說,指出當時《史記》別的版本中並沒有嚴安這篇文章。《漢書》與《史記》的一個不同之處,便是前者常引個別人物的長文在相關篇章中。因此非常可能<平津侯主父列傳>中有關羌的內容(嚴安之文)是由漢書中補入。
《史記》記事截止的年代,是我們判斷該書中某段文字是否為《史記》原文的重要依據。崔述根據司馬遷自己的說法,認為《史記》記事止於西元前122年:梁啟超也同意這看法。崔述又指出,漢書中某些內容被用來補入相關的《史記》篇章中:這些篇章中的一部分,即包括前述<李將軍列傳>、<匈奴列傳>、<衛將軍驃騎列傳>與<平津侯主父列傳>。更有趣的是,在這些《史記》篇章裡,羌都出現在最後段落中,也就是崔述等認為不是《史記》原文的部分。另外,<淮南衡山列傳>中有關羌的記事,正發生在西元前122年(淮南王謀反),但該文所引伍被之言「南越賓服,羌焚入獻,南甌入降」數語,似乎是西元前111—110年左右的事情。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所有以上這些《史記》中有問題的篇章,與前面所述同書有關當代的、與漢人接觸的西方異族「羌」的記載(第二類),幾乎完全重疊。除去這些有問題的資料外,剩下的只是第一類中的<五帝本紀>、<周本紀>、<秦始皇本紀>、<六國年表>、<匈奴列傳>、<貨殖列傳>等。在前面我們曾提及,這一類中的氐羌、羌中、西羌、羌等詞彙或代表著地理概念,或代表歷史上的人群概念,而非當代的異族。也就是說,在《史記》中司馬遷可能根本沒有提及一個當代的、稱為羌的西方異族。
這並不是說,在《史記》的寫作時代漢代中國人沒有「羌」這樣的異族概念。而是,在西元前122年之前,漢人對於除「秦人」之外的西方人群認識較少:漢人與隴西,河西與河湟地區非華夏人群的密切接觸,以及由此產生的重要事件,都發生在西元前122年之後。因此,在西漢前期「羌」這樣的異族概念較不明確、不普遍。但由於西漢初已有羌道、氐道等地名,而且,《史記》中稱接近氐道的白馬地區土著為「氐」,這都說明漢代中國人可能曾稱洮河、白龍江流域的部分土著人群為「羌」。只是,由於在西漢前期,尤其是漢武帝在位的時期,中國勢力向西迅速擴展,原處華夏邊緣的隴西地區人群也很快的「華夏化」,使得「羌」這個異族概念向西漂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