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在明代的對外關係中,中、西亞以獅子爲“貢獻”的交往顯得格外地突出。由今阿富汗赫拉特市的“哈烈”城首開記錄,以後,朱氏皇帝相繼從今烏茲別克撒馬爾罕市之“撒馬兒罕”、今伊朗設拉子市之“失剌思”、伊思法罕市之“亦思弗罕”、阿巴斯港市之“忽魯謨廝”、土耳其科尼亞市之“魯迷”、也門亞丁市之“阿丹”、沙特阿拉伯麥加市之“天方”等國得到獅子。其數量之多以及輸入的頻繁,在中國中世紀的歷史上名列前茅。卻緣親眼目睹,明代士人對於這種猛獸的外形、特徵的描述,可謂亦細亦微、惟妙惟肖。隨著獅子“貢獻”而帶來的日益嚴重的財政和外事問題,朝臣也由永樂、宣德之際的歌頌轉到了天順、嘉靖期間的勸諫。
一
分類學上屬於哺乳綱食肉目貓科的大型猛獸獅子(Panthero leo),頻繁地充當中國與中亞、西亞乃至東非間文化交流的“媒體”,在中國中世紀的歷史上,尤以明代中前期格外突出。足以令人感到驚奇的是:得以最早進入朱氏宮苑的獅子,千真萬確,有的就來自今日已經沒有這種動物分佈的中亞地區1。陳誠《竹山集》卷內一〈獅子賦〉:“永樂癸巳(十一年)春,車駕幸北京。秋七月,西域大姓酋長沙哈魯氏不遠數萬里,遣使來朝。皇上推懷柔之恩,命中官臣[李]達、指揮臣[金]哈藍伯、臣帖木兒卜花、臣馬哈木火者行報施之禮,且命吏部員外郎臣[陳]誠\典書記。臣奉命惟謹,以是年九月初吉戒行。明年甲午春正月戊子,發酒泉郡(肅州衛),出玉門關,道敦煌、月氏,經高昌、車師之故地,達蒙古、回鶻之部落。凡旌節所臨,悉皆壺漿簞食,迎勞惟勤,是皆德化之流行,致遠人之向慕也。十月辛未,至哈烈城,沙哈魯氏仰華夏之休風,戴聖朝之威德,鞠躬俯伏,重譯殷勤,欲殫土地之所宜,願效野人之芹獻。乃集猛士大蒐山澤,遂獲巨獸,名曰獅子,維以金繩,載之巨檻,三肅信使,貢獻天朝。非維遠物之是珍寶,表外夷之慕義也。凡在臣民不勝忻躍,臣職司紀載,躬踐遐陬,敢不具述始終,光贊盛美”2?
居於“哈烈”城、今阿富汗同名省會赫拉特(Herat)市的沙哈魯,蓋“帖木兒”帝國的第二代嗣主3。早在陳誠一行西訪之前,中國與這個疆域廣袤的王朝就已開始了彼此的直接交往。《明史》卷三三二〈哈烈傳〉:“哈烈一名黑魯,在撒馬兒罕西南三千里,去嘉峪關萬二千餘里,西域大國也。元駙馬帖木兒既君撒馬兒罕,又遣其子沙哈魯據哈烈。成祖踐阼,遣官齎璽書、綵幣賜其主,猶不報命。永樂五年,陳德文徧歷諸國,說其酋長入貢,皆以道遠無至者,亦於是年始還。明年,復遣傅安齎書、幣往哈烈,其酋沙哈魯把都兒遣使隨安朝賀。七年,達京師,復命齎賜物偕其使往報。明年,其酋遣使朝賀。撒馬兒罕酋哈里者,哈烈酋兄子也,二人不相能,數抅兵。帝因其使臣還,命都指揮白阿兒忻台齎敕諭之。因賜綵幣表裏,並敕諭哈里罷兵,亦賜綵幣。白阿兒忻台既奉使,徧詣撒馬兒罕、失剌思、俺的干、俺都淮、土魯番、火州、柳城、哈實哈兒諸國,賜之幣帛,諭令入朝。諸酋長咸喜,各遣使偕哈烈使臣貢諸物。十一年,達京師。帝喜,御殿受之,犒賜有加。自是,諸國使臣並至,皆序哈烈於首。及歸,命中官李達、吏部員外郎陳誠\、戶部主事李暹、指揮金哈藍伯等送之,就齎璽書、文綺、紗羅、布帛諸物分賜其酋”4。
來自“哈烈”的這頭獅子,路途迢遞,於翌年秋抵達北京。金善《金文靖集》卷六〈師子賦〉:“永樂十有三年九月丙申,西域遣使以師子來貢”。“乃自月窟逾昆侖,越大漠,歷數十萬里,隨使者以達于闕下”5。梁潛《泊庵集》卷一〈西域獻獅子賦〉:“永樂十三年秋九月,西域以獅子來獻”。“爾乃道西極,騰瑤池,踰蔥嶺,涉月氏,東望扶桑,獻之京畿”6。該獅子,原先棲息於“迭里迷”城、今烏茲別克蘇爾漢河(Surhandar)省首府鐵爾梅茲(Termez)市南“阿木河”、今阿姆河亦噴赤河岸的“蘆林”中。陳誠、李暹《西域番國志》〈哈烈〉:“獅子生於阿木河邊蘆林中。初生時目閉,七日方開。欲取而養之者,俟其始生未開目之際取之,易於調習。若至長大,性資剛狠,難以馴取。且其勢力强勝,爪牙距烈,奮怒之際,非一二人可駕馭之。善搏巨獸,一食能肉十斤多。有得其尾者,蓋操弓矢,設網罟以殺之。若欲生致,甚難得也”7。《竹山集》卷內一〈西域山川風物行程記錄〉:“迭里迷城,在撒馬耳罕之{西}[東]南,去哈烈二千百餘里。城臨阿木河之東岸而立。河水稍寬,非舟楫難通,略無險要。城之內外,居民數百家,孳畜蕃息。河水多魚,舊城相去十餘里。河東土地隸撒馬兒罕,河西岸蘆林中,云有獅子産焉”8。
“阿木河”,又名“質渾河”,其西南岸之出產獅子,尚有更早的確切記錄。《史集》第三卷〈旭烈兀傳〉:“一二五六年一月一日,旭烈兀汗率領戰無不勝的軍隊渡過質渾河,賞賜了這夥船主,豁免了向他們徵收的船稅,廢除了這一慣例。他渡過河後,爲了娛樂,前往河邊閑遊。突然之間,有不少老虎從叢林中閃出。他下領讓騎士們圍成圓圈,舉行圈獵。因爲馬怕虎,他們便騎上激怒的駱駝,獵獲了十頭虎。第二天,他們從那裏出發,駐紮在沙不兒罕草地上”9。然而,“老虎”,乃是“獅子”的誤譯。同樣摘錄波斯史家拉施特所作同書成文的《多桑蒙古史》,其第四卷第四章〈旭烈兀〉,則正確地寫道:“一二五六年一月二日,從船橋渡阿母河,羅姆算端之使者偕法兒思部阿塔畢之使者來賀,伊剌克、呼羅珊、阿哲兒拜占、阿朗、設里汪、谷兒只諸部君主皆齎重幣來迎。阿母河旁林中獅子甚夥,旭烈兀欲在此處行獵,馬畏獅吼不敢進。乃以酒醉駱駝代之,獵得獅子十頭”10。實際上,獅子在當時的中亞有廣泛的分佈。《秋澗集》卷九四劉郁〈西使記〉:“黑乞丹國名乞里彎,獅子雄者,鬃尾如纓拂,傷人,吼則聲從腹中出,馬聞之怖,溺血”11。“乞里彎”,今烏茲別克同名州首府納沃依(Navoi)市北卡爾馬納(Kemaneh)12。
註釋:
1 陳鵬《世界各地珍奇動物》二〈熱帶草原地帶〉,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刊本,一九八○年,頁50:“獅子與虎不同,它是生活在開闊的原野。現在世界上只有一種,僅存在非洲的稀樹草原和印度的一小塊地區——吉爾叢林區”。
2 濟南,齊魯書社《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雍正七年刊本,頁234上、下。
3 《沙哈魯遣使中國記》卷首麥特列(K.M.Maitria)〈前往中國的波斯使節序〉,北京,中華書局《中外關係名著譯叢》何高濟中譯本,一九八一年,頁101:“波斯帖木耳朝最偉大的統治者米爾咱—沙哈魯(1404—1447年在位),也是自古以來主宰波斯帝國命運的最開明的君王之一。在其他種種獨特的事件中,已知的是:在他統治期間,他曾向同時候的統治者派遣重要的政治使節,首先是遣使中國明代的第三個皇帝成祖的宮廷”。
4 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一九七四年,頁8610。
5 臺北,文海出版社《明人文集叢刊第一期》影印成化刊本,頁374。
6 《四庫全書》本,頁19下、20上。
7 北京,中華書局《中外交通史籍叢刊》周連寬點校本,二○○○年,頁74。
8 頁321下、322上。
9 北京,商務印書館《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餘大鈞中譯本,一九八六年,頁33。
10 上海書店出版社馮承鈞中譯本,二○○一年,下冊頁51。
11 《四部叢刊初編》景印弘治刊本,頁8上。又,同書、卷,頁5上:“阿里麻里又南有赤木兒城,有獸似虎,毛厚,金色無文,善傷人”;此亦應是獅子。
12 又,馮承鈞、陸峻嶺《西域地名》,中華書局刊本,一九八二年,頁48:“Kerman:一在中亞撒馬爾罕與布哈拉之間,其城今仍存在,名曰起兒漫內,即《遼史》[卷三○]〈天祚帝紀〉之起兒漫。一在波斯南部,即〈西使記〉之乞爾彎,《南村輟耕錄》卷七〈回回石頭〉之乞里馬泥,今濱臨波斯灣之克爾曼是已”。不過,“乞里彎”前冠“黑乞丹國名”五字,而“黑乞丹”即西遼;因此,當爲耶律大石西征所至之前一個“Kerman”。
二
與先前的中國王朝相比,有明一代之以“朝貢”方式輸入獅子,可稱格外地“顯著”。不僅數量可觀,且來源也非啻一二。除“哈烈”外,屬於中亞地區者,尚有今烏茲別克同名省會撒馬爾罕(Samarkand)市之“撒馬兒罕”、今阿富汗巴達赫尚(Badakhshan)省會法札巴德(Fayzabad)市之“把丹沙”、今中國新疆吐魯番(Turfan)市之“土魯番”等國。羅日褧《咸賓錄》卷三〈撒馬兒罕〉:“成化十九年,阿黑麻王貢二獅子。獅子日食生羊二,醋酣、密酪二瓶,官養獅人,光祿日供給焉。弘治二年,遣使貢獅子。夷人所過,橫爲侵擾。未幾,廣東布政陳選上言:撒馬兒罕使臣怕六灣貢獅子,欲以廣南浮海往滿剌加更市獅子入貢,不可貴異物,開海道利賈胡,貽笑安南諸夷”13。《明史》卷三三二〈失剌思傳〉、〈撒馬兒罕傳〉、卷三二九〈土魯番傳〉:“成化十九年,[失剌思]與黑婁(哈烈)、撒馬兒罕、把丹沙諸國共貢獅子,詔加優賚”。“成化十九年,其(撒馬兒罕)鎖魯檀阿黑麻偕亦思[弗]罕酋長貢二獅。弘治三年,又偕土魯番貢獅子諸獸,由甘肅入”。“弘治三年秋,[土魯番]又遣使從海道貢獅子,朝命卻之。四年秋,遣使再貢獅子,願還金印及所據十一城,邊臣以聞,許之”14。
在西亞地區的北部,“貢獻”獅子者計有乃今伊朗同名省會伊斯法罕(Esfahan)市之“亦思弗罕”、法爾斯(Fars)省會設拉子(Shiraz)市之“失剌思”、霍爾木茲甘(Hormozgan)省會阿巴斯港(Bandar Abbas)市之“忽魯謨廝”、今土耳其同名省會科尼亞(Konya)市之“魯迷”等國。鞏珍《西洋番國志》〈忽魯謨廝〉“[永樂中,忽魯謨廝]國王修金葉表文,遣使寶船,以麒麟、獅子、珍珠、寶石進貢中國” 15。《明史》卷三三二〈亦思弗罕傳〉、〈魯迷傳〉、卷一八〈世宗紀〉:“永樂十七年,[亦思弗罕]偕鄰國失剌思共部貢獅、豹、西馬,賚白金、鈔幣。使臣辭還,命魯安等送之”。“嘉靖三年,魯迷遣使貢獅子、西牛。五年冬,復以二物來貢”。“嘉靖四十三年,魯迷貢獅子” 16。袁衺《胥台集》卷五〈觀魯迷所貢獅子歌〉:“皇帝嗣服之五載(嘉靖五年),魯迷重譯貢狻猊焉。時筮仕京師,薄觀於四夷館,退作歌以風。魯迷迢迢遠在昆侖西,叩關通道貢狻猊。絕漠知重幾萬譯?跋涉流沙經月支。初從羈縻就屬國,傾城聚觀途路塞。攣題械脰苦維摯,豹鞹爲鞲鐵銜勒”17。《明世宗實錄》卷七二:“嘉靖六年正月,魯迷使者火者好把丁阿力等來貢獅子”18。
在西亞的南部地區,以及與之隔紅海向望的東非南部海岸,“貢獻”或所從“採購”獅子者,則有今沙特阿拉伯同名省會麥加(Makkah)市之“天方”、今也門同名省會亞丁(Aden)市之“阿丹”、今索馬里首都摩加迪沙(Muqdisho)市之“木骨都束”等國19。黃省曾《西洋朝貢典錄》二二〈阿丹國〉:“[永樂中,]其貿采之物,異者十有二品:一曰貓睛之石,二曰五色亞姑,三曰大珠,四曰珊瑚支,五曰金珀,六曰薔薇露,七曰麒麟,八曰獅子,九曰花福鹿,十曰金錢豹,十一曰駝雞,十二曰白鳩”20。《金文靖集》卷六〈獅子贊〉:“聖天子蒞阼(永樂)之十有七年,德化大成,無有遠邇,畢獻方物。乃秋八月甲午,西南夷木骨都束國,復遣使以獅子來貢。乃今日仙瀛外,歷數十萬里,隨使者以進,於以見聖天子之威德遠著,覃及庶類。故雖雄猛悍摯之獸,非人力所可制者,亦皆帖然馴伏,自致于闕下。則所以柔遠懷邇,威服不庭,非雷動於遐陬絕域之外者,於是而可以想見矣”21。《西洋番國志》〈天方國〉:“宣德五年,欽奉朝命開詔,徧諭西海諸番,太監洪保分艐到古里國。適默伽(天方)國有使人來,因擇通事等七人同往,去回一年。買到各色奇貨異寶及麒麟、獅子、駝雞等物,並畫天堂圖回京奏之”22。
奉與皇帝的獅子,大多數爲人工自幼飼養者,有的還學會了一定的“技藝”。其照料者,則路途遥遠一起來到闕庭“服務”的當地專職“獅奴”。《金文靖集》卷二〈獅子歌〉:“撫摩之,不攝不懼,蹲跽拜伏,遊戲舞躍,皆能解人意,有不待馴擾而能者”23。《泊庵集》卷一〈西域獅子賦〉:“厥有老者,椎髻而毳裳,再拜稽首,擎拳以奉,將雜遝進退,率舞而低昻,曰:皇至仁兮柔遠,偉茲獸兮馴良”24。楊榮《楊文敏集》卷一〈獅子〉:“及茲來闕下,俯首隨鵷行。帖然自馴服,感此仁化彰。玉堦齊率舞,靈囿恣翺翔”25。《胥台集》卷五〈觀魯迷所貢獅子歌〉:“奚奴綠髯深眼睛,戟手魋髻垂胡纓。須臾鞚引槁街下,俯首帖耳猶長鳴。刲羊屠狗恣所欲,豐芻味甘日不足。英雄束縛亦如此,豢養恩深敢辭辱”26?張瀚《松窗夢語》卷五〈鳥獸紀〉:“回回啖以肉,與之相狎,置肉於面,獅遂撲面取之。以鐵索繫椿於地,行則攜之而去”27。陳洪謨《治世餘聞》卷上一:“己酉(弘治二年),西番貢獅子。其性勁險,一番人長與之相守,不暫離,夜則同宿於木籠中,欲其馴率故也。少相離則獸眼異變,始作威矣。一人因近視之,其舍略黏,則面皮已去其半”28。
註釋:
13 北京,中華書局《中外交通史籍叢刊》余思黎點校本,一九八三年,頁73。
14 頁8615、8600、8532。
15 北京,中華書局《中外交通史籍叢刊》向達校註本,一九八一年,頁44。
16 頁8616、頁8626、8627。
17 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影印萬曆刊本,頁570上、下。
18 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一九六一年,頁1641。
19 今同國下朱巴(Jubbada Hoose)州首府基斯馬尤(Kismaayo)市外港瓊博(Junbbo)之“竹步”國,其時也産獅子。《明史》卷三二六〈竹步傳〉,頁8449、8450:“竹歩,亦與木骨都束接壤。永樂中,嘗入貢。所産有獅子、金錢豹、駝蹄雞、龍涎香、乳香、金珀胡椒之屬”。
20 北京,中華書局《中外交通史籍叢刊》謝方校註本,一九八二年,頁114。
21 頁394。
22 頁46。
23 頁130。
24 頁20下。
25 臺北,文海出版社《明人文集叢刊第一期》影印正德刊本,頁14、15。
26 頁570下。
27 北京,中華書局《元明史料筆記叢刊》盛冬鈴點校本,一九八五年,頁106。
28 北京,中華書局《元明史料筆記叢刊》盛冬鈴點校本,一九八五年,頁4。
三
隨著獅子的不斷輸入,當有明一代,這種猛獸已爲許多士庶所熟知。不少人有幸親眼目睹,具有充分的“感性”認識。《竹山集》卷內二〈獅子〉:“曾聞此獸群毛長,今見其形世不常。皎皎雙瞳秋水碧,微微一色淡金黃”29。王紱《友石集》卷四〈瑞應獅子詩〉:“西域獅子進神京,粲粲金毛映日明。幸際盛時親睹此,絕勝前史但悉名”30。正因爲這種情況,關於獅子外形、特徵的描述,諸如頭面、身軀,甚至肩胛上方的長鬃,尾巴末端的毛球,皆能亦細亦微、惟妙惟肖。《松窗夢語》卷五〈鳥獸紀〉:“西回回貢獅子,狀如小驢,面似虎,身如狼,尾如貓,爪亦如虎。其色純黃,毛較諸獸爲長而旋轉”31。《西洋朝貢典錄》二二〈阿丹國〉:“其狀如虎,元質而無紋,巨首而廓唇,其尾黑,長如纓,其吼如雷。百獸見之,伏不敢起者,其名曰獅子”32。《金文靖集》卷二〈獅子歌〉、卷六〈師子賦〉:“其狀似虎,猛而壯,銅爪鋸牙,廣顙巨頰,尾大而長,目炯炯如電,聲哮哮震撼山嶽”。“銅爪鐵額,鋸牙鑿齒,尾端有茸毛,大如斗許”33。《楊文敏集》卷一〈獅子〉:“獅子産西極,雄猛非尋常。鋸牙自銛利,銅首何軒昂!雙耳正上聳,兩目耀星芒。巨尾搖錦茸,長毛絢金黃。顧盼雄風生,哮瞰百獸藏”34。
爲了永久保留獅子的形容,明代的宮廷畫師曾經進行過“寫生”或“臨摹”的工作。這種圖稿中的部分流落至民間,激發了騷人墨客的題詠。何喬新《椒丘集》卷二三〈題獅子圖〉:“莎溪之域弱水濱,金精下降毓怪珍。偉哉狻猊産此地,雄姿猛態夐絕倫。雙睛睒睒電流赤,勁爪銛牙侔劍戟。空山怒吼轟春雷,百獸聞之皆辟易。饑來不食麋鹿群,搏犀拉象如孤豘。幾回饑飲龍門涘,積石半露餘波渾。聖皇端拱位皇極,月竁冰天皆仰德。荒夷得此不敢留,縶以金繩獻京國。修途萬里經流沙,群動懾竄不敢譁。尾端尚帶昆侖霧,口角仍含蔥嶺霞。彤軒文陛麗晴旭,遙望龍顔自馴伏。低頭安尾體態閑,黃毳蒼髵絢人目。皇威遠被萬國寧,長楊靈囿多祥禎。獅兮獅兮斂鷙猛,長與騶虞作隊行”35。而文物鑒定家之一的張丑,則在觀賞圖畫時,同時在審定獅子形象的“真、假”。《清河書畫舫》卷四上:“閻立本〈西旅貢獅子圖〉,獅子墨色,類熊而猴貌,大尾,殊與世俗所謂獅子不同。聞近者外國所貢,正此類也”36。也曾見過獅子的元人吳澄37,在《吳文正集》卷六○〈題閻立本職貢師子圖〉有“異曲同工”的文字:“當時此人此獸,中土蓋稀,故圖以示後。今職貢靡所不有,雖未觀畫,已稔見之矣”38。
明代的許多目睹者,爲獅子的堂堂儀表所傾倒。一半通過想象、一半稽諸記載,不少士子“相信”:形狀威武的獅子,可以隨意地捕食各種獸類,包括强壯得多的象、犀和同樣兇猛的虎、豹。胡儼《胡祭酒集》卷一○〈師子贊〉:“髯耏銅首,毫毳金色。茸茸修尾,昂昂闊臆。藏鋒蓄銳,目光歘忽。毛蟲之長,百獸之雄。靜則霜肅,動則風生。熊羆摧藏,犀兕帖息。暨彼虎豹,聞威亦惕”39。《竹山集》卷內一〈獅子賦〉:“非虎非貔,晶晶瑤首,濯濯金衣,鋸牙鑿齒,秀目長眉。咆哮雷動,迅走電馳。封貒爲之辟易,猰貐爲之躨跜,爪拏雲其踣鐵,尾窣地其垂絲。視虎狼於纖粟,啖牛羊若醢雞。群毛讓長,百獸所司”。“抑斯獸也,古典可稽。一名白澤,是即狻猊,又謂白虓。識龍伏狸,若麟似虥,搏象裂犀”40。李時勉《古廉集》卷一〈獅子賦〉:“舉趾迅奔,則千里倐忽。奮怒揚威,而百獸戰慄。萬牛失據,六駁奪魄。貙貓喪氣,猰貐屏迹。白甝懾以奔竄,玄熊跼而辟易。捩犀兕以飛涎,磔虎豹而喋血”41。王直《抑庵集》卷後三七〈獅子贊〉:“其性質之彊毅,氣勢之豪壯,才力之剽捷,爪牙之堅利,皆非他物所能及。肆意橫行,一日千里。雖象兕之大,熊羆虎豹之猛,猝然遇之,皆震懾摧伏,磔裂搏噬,一聽其所爲,而莫之能遁”42。
與前代一樣,明代也不乏更爲荒誕的相關“傳說”。《治世餘聞》卷上一:“又畜二小獸,名曰吼,形類兔,兩耳尖,長僅尺餘。獅作威時,即牽吼視之,獅畏伏不敢動。蓋吼作溺著其體,肉即腐爛。吼猖獗,又畏雄鴻,鴻引吭高鳴,吼亦畏伏,物類相制有如此”43。仍有卓有聲望的“閣老”,將完全是“無稽之談”的“獅子”所出,作爲“博學”的典故。李東陽《懷麓堂集》卷七二〈記龍生九子〉:“龍生九子不成龍,各有所好。囚牛龍種,平生好音樂,今胡琴頭上刻獸,是其遺像。睚眥平生好殺,今刀柄上龍吞口,是其遺像。嘲風平生好險,今殿角走獸,是其遺像。蒲牢平生好鳴,今鐘上獸鈕,是其遺像。狻猊平生好坐,今佛座獅子,是其遺像。覇上平生好負重,今碑座獸,是其遺像。狴犴平生好訟,今獄門上獅子頭,是其遺像。贔屭平生好文,今碑兩旁龍,是其遺像。蚩吻平生好吞,今殿脊獸頭,是其遺像。昔在弘治間,泰陵嘗令中官問龍生九子名目。因憶少時,往往於雜書中見之,倉卒不能悉具,又莫知所出,以詢之羅編修玘,玘僅疏其五六云。得于其師左參政贊者止此,又詢于吏部劉員外績,績以故冊來,策面備錄此語,亦不知所從出。因據以復命,蓋記問之難如此,恐久而復失之,漫識於此,以俟諸他日”44。
註釋:
29 頁344上、下。
30 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影印弘治刊本,頁287下。
31 頁106。
32 頁114。
33 頁130、374。
34 頁16、17。
35 臺北,文海出版社《明人文集叢刊第一期》影印嘉靖刊本,頁1085、1086。
36 《四庫全書》本,頁29下。
37 《元典章》卷三六《兵部驛站押運》,北京,中國書店《海王邨古籍叢刊》影印光緒刊本,一九九○年,頁554下:“皇慶元年九月,江西行省咨刑部呈濟寧路備濟州申任城縣准捕盜官牒:又照得:動有海外諸番進呈獅、象、虎、豹、汗馬、犀牛、猿猴,並江浙四省押運到年例支援皮貨等物,並海道、屯田遞運\糧斛稘子等小料船隻,並赴任回正官員老小、自己船隻及紙劄等,拘刷到相撲人等到來。本鎮有押運人員,止聽前路關文,便要正馬、弓兵及正官防送,實是生受”。
38 《四庫全書》本,頁1上、下。
39 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影印隆慶刊本,頁88上、下。
40 頁335上、下。
41 《四庫全書》本,頁11上、下。
42 《四庫全書》本,頁6上。
43 頁4。
44 《四庫全書》本,頁11下、12上。
四
同樣是獅子的東來,明代前、後士人所持的立場很不相同。當永樂、宣德之際,士人每借“聖德恢弘、夷狄向化”之名作爲歌頌的事件,這幾乎成了普遍的主題。《金文靖集》卷六〈師子賦〉:“欽惟聖天子膺受天命,統紹洪基,厚德深仁,覆冒無極。仁聲義聞,溢於八表。自前代所不通中國所不聞者,其人莫不向風慕義,畏威懷德,重譯列踵而至。蓋自三代以降,未有盛於今日者也”。“於以彰聖皇之威武,於以昭盛世之文德。熙神化以彌流,亶聖心之無斁。措斯世于太平,遂民生于豐殖。隆國家萬年之安軼,曠古無前之績。臣叨列于班聯,仰天顔之咫尺。幸目睹於奇珍,敢敷陳於悃愊。祝聖壽以悠長,頌皇圖於無極”45。《抑庵集》卷後三七〈獅子贊〉:“惟聖人在位,威德足以服遠四方,萬國莫不順從,然後此物亦靡然自致。我宣宗皇帝之御天下也,蠻夷戎狄,不間遠邇,德威所臨,無思不服。於是,西域以獅子來獻,拜舞起伏,動合人意。化其剛暴,率爲柔良。此可見聖德之大,上格乎天,下孚於物,如此其至也”。“遭聖仁兮斯服從,大明君兮御宸極,萬邦寧兮修厥職。隨貢篚兮來西域,化強戾兮歸至德。衛天門兮威有赫,麒麟騶虞兮與接迹。敞靈囿兮足安適,太平萬世兮綿寶曆,述贊詞兮示無斁”46。
非議,出現在“魯迷”國遣使進獻獅子的天順年間。而茲前,皇帝曾取消了“採購”虎、豹的計劃。《明史》卷二○六〈鄭一鵬傳〉:“[天順中],魯迷貢獅子、西牛、西狗、西馬及珠玉諸物。[鄭]一鵬引漢閉玉門關、謝西域故事,請敕邊臣量行賞賚,遣還國,勿使入京,彰朝廷不寶遠物之盛德。不聽”47。呂柟《涇野集》卷二七〈寇天敘墓誌〉:“西域有貢獅子、犀牛、西狗者。前巡撫陳公某及禮部該科之言,不聽。公(寇天敘)奏言:皇上即位來,不好珍禽奇獸,近曾卻御馬監虎、豹之採,以爲無益。今乃復用此,豈陛下有見於虎、豹而不見於獅子邪?伏望卻還,以潛消遠夷窺伺希恩之意,尤願日御經筵親賢士云”48。茲後,至成化中,又緣進獻獅子的使臣要求遠赴“候接”而反對聲再起。《咸賓錄》卷三〈撒馬兒罕〉:“夷使請大臣出迎,郎中陸容言:獅子爲獸,在郊廟不可以爲犧牲,在乘輿不可以備馭服,理不宜受。禮部周洪謨亦以爲不可令官出迎。詔遣中官迎之”49。吳寬《匏翁家藏集》卷七六〈陸容墓碑銘〉:“[成化十九年,]西域賈胡進獅子,至陝西嘉峪關,奏乞大臣率軍士往迎。公(陸容)言于尚書:外夷以奇獸進,朝廷既不能卻,若復往迎之,寧不貽笑天下後世耶?議上,遂已”50。
弘治改元以後,既是爲了減少財政和人力的化費,也是爲了針對“土魯番”國不聽“天子”宣旨,肆意侵併鄰城的行爲,諫臣提出予以“制裁”的重要手段之一,便是給予少量報酬後的獅子的“卻貢”。王鏊《震澤集》卷二九〈林元甫墓誌〉:“[弘治初,]土魯蕃以獅子來獻,公(林元甫)言:宜卻之,以明明主不貴遠物”51。《明史》卷一六八〈劉吉傳〉、卷一八三〈耿裕傳〉、〈周經傳〉:“[弘治初,]吐魯番使者貢獅子還,帝令內閣草敕,遣中官送之。[劉]吉等言:不宜優寵太過,使番戎輕中國,事遂寢。既又言:獅子諸獸日飼二羊,歲當用七百二十。又守視校尉日五十人,皆繁費,宜絕諸獸食,聽自斃。帝不能用”。“初,撒馬兒罕及土魯番皆貢獅子,甘肅鎮守太監傅惪先圖形以進,廵按御史陳瑤請卻之。[耿]裕等乞從瑤請,而治惪違詔罪。帝不從。後番使再至,留京師,頻有宣召。裕等言:番人不道,因朝貢許其自新,彼復潛稱汗號,興兵犯順。陛下優假其使,適遇倔強之時,彼將謂天朝畏之,益長桀驁。且獅子野獸,無足珍異。帝即遣其使還”。“[弘治二年,]土魯番貢獅子,不由甘肅,假道滿剌加,浮海至廣東。[周]經倡議:毀其寺,卻貢不與通”52。
正是在此同時,明王朝作出了徹底關閉海路、惟以陸路引進獅子的決定。《咸賓錄》卷三〈撒馬兒罕〉:“給事韓鼎上言:珍禽異獸,非宜狎玩,且供費不資,宜罷遣之。三年,由南海貢獅子。禮官倪岳言:南海非西域貢道,請卻之。自後,貢皆從嘉峪關入”53。倪岳《青溪稿》卷一三〈止夷貢〉:“今該前因案呈到部,看得{賽瑪爾堪}[撒馬兒罕]所進獅子,乃夷狄之野獸,非中國之所宜蓄。留之於內,既非殿庭之美觀;置之於外,亦非軍伍之可用。日逐餵養飼之費,及所賜前項銀幣等件,俱系府帑之財帛,百姓之供億。兼且獅子真僞,皆未可辨。借使是真,不免以彼無用之物,易此有用之財;倘或非真,豈不受遠人之欺,貽天下之笑?且以啓夷人窺伺之心,以爲中國好尚之所在,殆非所以發揚聖德之光輝,補益治平之實效也”。“其經從海道,雖有先朝特旨,止是准令回還。今若聽從海道前來,則後次倘有附近本地浮海商夷,詭稱本處差來入貢,則既無勘合,又無印信,何由知其真僞?就使的系本處差來使臣,則既從陝西,又從海道,濫冒差人,糜費財幣,終無窮已。且又令其習知海道,啓意外之虞,即今各處地方水旱相仍,人民窮困,卻乃疲中國以供遠夷,費有用而易無用”54。
註釋:
45 頁373、374、376。
46 頁6上、下。
47 頁5437。又,《胥台集》卷五《觀魯迷所貢獅子歌》,頁570下:“我聞異物不可馴,袒裼擾之如有神。水衡寶鏹敕頒賜,不惜金錢懷遠人。嗚呼!明王慎德卑遠略,珍禽奇獸須教卻。周征白狼荒服叛,漢閉玉門歌頌作。先朝故事傳敬皇,魯迷款塞曾來王。當時謝卻仰明聖,萬古史冊生輝光。今皇端拱勤內治,夷德無厭惟嗜利。何當破械縱山林?厚賞金繒絕來使”。
48 濟南,齊魯書社《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嘉靖刊本,頁334上。
49 頁73。
50 《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正德刊本,頁4下、5上。
51 《四庫全書》本,頁12上、下。
52 頁4528、4529、4863、4858。
53 頁73。
54 《四庫全書》本,頁5下、6上、下、7上。
五
中國人之“真正”得知獅子,始于西漢張騫之西域“鑿空”55。《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烏弋山離地暑熱莽平,其草木、畜産、五穀、果菜、食飲、宮室、市列、錢貨、兵器、金珠之屬皆與罽賓同,而有桃拔、師子、犀牛”56。逮至東漢,乃有獅子的“貢獻”。《後漢書》卷三〈章帝紀〉:“是歲(章和元年),月氏國遣使獻扶拔、師子”57。迄于南北朝,雖仍時有獅子來至中國。《冊府元龜》卷九六九〈外臣部朝貢〉:“太平真君十一年十一月,頗看國獻獅子一”。“孝莊永安元年六月,嚈噠國獻獅子”58。但是,隨著佛教的傳播和流行,出現了難以逆轉的雙重趨勢:這種猛獸的名字越來越爲廣衆所熟悉,而同時卻對其“真實模樣”越來越陌生。那是因爲菩薩座下或假借爲舞蹈道具的獅子,多半是巨首大眼的怪物。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卷一:“長秋寺,中有三層浮圖一所,金盤靈刹,曜諸城內。作六牙白象負釋迦在虛空中。四月四日,此象常出,辟邪、師子導引其前”59。《通典》卷一四六〈樂坐立部伎〉:“〈太平樂〉亦謂之〈五方師子舞〉。師子摯獸,出於西南夷天竺、師子等國。綴毛爲衣,象其俯仰馴狎之容。二人持繩拂,爲習弄之狀。五師子各依其方色。百四十人歌〈太平樂〉,舞抃以從之,服飾皆作昆侖像”60。
與中、西亞交往的高潮,出現在唐帝國開肇的初年。當武德、天寶之間,隨著獅子或獅子皮的來奉,其臣民從而獲得更多的關於獅子形貌、習性的信訊61。然而,由於流行駢體文字的原因,有的只是誇張而不是記實。《全唐文》卷一三八虞世南〈獅子賦〉:“其爲狀也,則筋骨糾纏,殊姿異質,闊臆修尾,盡毫柔毳,鈎爪鋸牙,藏鋒蓄銳,彌耳宛足。伺間借勢暨手,奮鬣舐唇。倐來忽往,瞋目電曜,發聲雷響”62。張九齡《曲江集》卷一七〈獅子贊序〉:“頃有至自南海,厥繇西極,獻其方物,而獅子在焉。其天骨雄詭,材力傑異,得金精之剛,為毛羣之特。仡立不動,已九牛相去;眈視且瞋,則百獸皆伏。所以肉視犀象,孩舞熊羆。其餘瑣細,不置牙齒”63。到至德以後,由於吐蕃的侵佚,隴山迤西的道路阻斷,獅子不再輸至東方。加上業已“傳統化”的形象深入人心,獅子“失真”的情況不僅得不到糾正,還有愈益“離奇”的傾向。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前一六〈毛篇〉:“師子,釋氏書言:師子筋我弦,鼓之衆弦皆絕”。“集賢校理張希復言:舊有師子尾拂,夏月,蠅蚋不敢集其上”64。從這一點講,明代獅子的“貢獻”,對於中國
科技史之一部生物史而言,意義非比尋常。
毫無疑問:以現在尚生活在東非、南非的獅子而言,這種相對虎、豹顯得有些“外强中干”的大型猛獸,並不捕食中型以上的食肉動物,而對於體格碩實的象、犀,常常被四處驅趕。就是與屬於獵殺物件的斑馬、長頸鹿遭遇,也未嘗沒有“遭殃”的時候65。不管怎樣,對於並不十分清楚這些的人來說,獅子當然是值得尊敬和寵愛的。就東亞、中亞、西亞、南亞、南歐、北非等地區君主園囿中豢養的獅子而言,應該主要來自中亞、西亞和南亞。有一種情況值得注意:不産獅子的今馬來西亞同名州首府馬六甲(Melaka)市之“滿剌加”國似乎存在著買賣獅子的市場。《匏翁家藏集》卷五九〈陳選傳〉:“[弘治初,]時又有撒馬兒罕使臣怕六灣自甘州以獅子入貢,將取廣南浮海還國,云欲從滿剌加更市獅子”66。這種市場可能遠不止一處,包括“忽魯謨廝”、“阿丹”等印度洋沿岸的港口。難怪爲竭力降低獅子進口數量的明代官員,要求皇帝重申只將陸路引入獅子的規定。除外,必須指出:由於進入各宮苑的獅子大多爲“馴服”者,而“馴服”須從幼年開始。幼獅的獲得,意味著成年獅子的大量被殺,這或許就是當今這些地區不再有茲貓科動物存在的重要原因之一。
說來也許不信:當明代中葉,皇帝的“御苑”中滿是珍禽異獸,猶如一箇規模不小的“動物園”67。夏原吉《夏忠靖集》卷三〈洪熙乙巳秋仲,賜觀內苑珍禽其獸,應制賦詩〉:“爰開禁籞集廷臣,少肆餘閑閱奇蓄。虞官圉宰雜遝進,珍禽瑞獸紛紜呈。狻猊側居真雄猛,錫爪金毛睛炯炯。彩毬戲罷拂霜髯,百獸潛窺敢馳騁。須臾玄鹿來軒墀,豐肌黭黮猶烏犀。若非食野沾煤雨,應是尋泉墮墨池。雙羊繼出仍珍美,腹若垂囊背如砥。煌煌寶轡經籠\頭,軋軋朱輪低載尾。花陰大小霜姿猨,金環約項聲隆然。盤旋倐忽作人立,何殊雪洞飛來仙?又看福鹿並神鹿,毛質鮮龐實靈物。羚羊緩步蒼苔邊,修角撐空亦奇獨。柙牛玉鼠潔且馴,朱櫻貫目脂塗唇。想應竊餌瓊芝足,故著銀袍覲紫宸。駝雞聳立誰其紹?駢趾青瞳高丈許。或時振翼將何如?志在沖霄學鵬舉。徘徊重睹花斑雞,冠丹頰翠衣裳緇。是誰巧把晴空雪?散作身章若綴璂。載欣載語雙鳩鳥,質傅鉛花光皎皎。雄雌並立清飆前,貞靜幽閒一何好”68。可惜只有極少數的人,才得以參觀這樣的“動物園”;不然,中國的園林史上將有更光輝的扉頁。而由皇帝一己私欲的滿足到遍及臣庶的“公共”福利,獅子等禽、獸的進口可能會有更多的支持者了。
註釋:
55 《爾雅》卷一○〈釋獸〉,北京,中華書局《十三經註疏》本,一九七七年,頁2651上:“狻麑,如虥貓,食虎、豹。疏:即獅子也”;當爲後世附會之詞。
56 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一九八三年,頁3889。
57 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一九八七年,頁158。
58 北京,中華書局影印崇禎刊本,一九八二年,頁11388上、11392上。
59 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中國方志叢書》影印清刊本,頁27。
60 北京,中華書局《萬有文庫十通》本,一九八四年,頁761中、下。
61 《冊府元龜》卷九七○〈外臣部朝貢〉,頁11396下、11398下:“武德五年四月,西突厥葉護可汗遣使獻獅子皮”。“貞觀九年,康國獻獅子”。
62 北京,中華書局縮小影印嘉慶刊本,一九八二年,頁1396上。
63 《四部叢刊初編》景印成化刊本,頁8下、9上。
64 北京,中華書局方南生點校本,一九八一年,頁157。又,李肇《唐國史補》,《叢書集成初編》本,頁26:“開元末,西國獻獅子。至長安西道中,系於驛樹。樹近井,師子哮吼,若不自安。俄頃風雷大至,果有龍出井而去”。
65 小原秀雄《動物的故事》一〈馬〉、六〈食者與被食者〉,北京,新華出版社新峰、秀臣中譯本,一九八○年,頁8、194:“據說在肯尼亞,一隻母獅被斑馬連咬帶踢,前足骨折”。“據說有的獅子將長頸鹿咬死後,自己被壓在下面,也死了。還有的說,被長頸鹿踢死的獅子,只有一層皮連著頭”。
66 頁4下。
67 弘治初,曾一度“遣散”禽、獸。《青溪稿》卷一三〈止夷貢〉,頁6上:“皇上(孝宗)踐祚之初,首頒明詔,禁止各處鎮守等官進貢騷擾之弊。既而,放禽鳥、縱鷹犬,旬日之間,屏逐無遺”。
68 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影印弘治刊本,頁670下、671上、下。
Countries in Central and Western Asia
Assorting with Ming Court by Means of Presenting Lions
Abstract: It was significant among the external affairs in Ming Dynasty that the countries in Central and Western Asia assorted with China by means of presenting the lions.
The emperors had got the man-sized carnivore first from Herat in Afghanistan then Samarkand in Uzbekistan, Shiraz, Esfahan, Bandar Abbas in Iran, Konya in Turkey, Aden in Yemen, Makkah in Saudi Arabia. Came out top in Chinese history in Middle Ages the quantity and frequency of importing of the beasts. The literators at that time described the lion lively and visually for they had the chances to see the animal by themselves. The events were paid tribute to by the officials during the period of Yongle to Xuande and were discouraged from during the period of Tianshun to Jiajing, because of serious financial and diplomatic problems day by day caused by the so-called contribu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