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静证法师碎身塔》碑一方,碑阴为“大隋开皇十四年建”,原出土于安阳,其拓片现可见于赵万里所编《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1]。此碑文虽仅寥寥数字,其塔主静证法师亦不见于僧传,然“碎身塔”之称为一般碑铭中所罕见,故本文试释之,以明中古时代之僧事。
“碎身”与“全身”相对,当系佛教中不同的葬法。佛教在印度时盛行火葬,称之为荼毗,或作阇维、阇毗、阇鼻多等。随像教东传,在中国“自释氏火葬之说起,于是死而焚尸者,所在皆然”[2]。然而自华严宗、禅宗流行,信念“得无来身,以无去故;得不生身,以不灭故;得不聚身,以无散坏故”[3],尤其是禅密结合后,因为密宗是“不舍肉身”[4]的。肉身龛葬或塔葬之风在出家和在家的佛教徒中都颇为流行,相当程度上冲击了火化葬式。这在唐、宋时的佛教文献中不乏其例[5],然而基本上都是全身入葬于塔或龛的。如巨方“以开元十五年九月三日,全身入塔云”,又如普愿死后,“门人奉全身於灵塔,从其教也”,禅宗五祖弘忍故后,是“门弟子神秀等奉瘗全身于东山之岗”,天台九祖湛然化灭,亦“门人号咽,奉全身起塔,祔于智者大师茔兆西南隅焉”[6]等等,这些一般称之为真身塔,简称身塔。如五代时如敏圆寂,“全身不散,丧塔官供,今号灵树禅师真身塔”[7]。又如净藏禅师的身塔铭云:“念多宝之全身,想释迦之半座”[8],表明塔内葬的是净藏的全身。直至明代的慧日圆寂后,其弟子“奉全身藏于寺之西峰妙应塔”[9]。这种塔葬以上述塔主的身份,可以说是代表着当时僧界的风气,即所谓“隋分舍利,唐瘗真身”[10],故一些大寺名刹都有不少这样的塔,它们和下文提到的舍利塔一起通称为灵塔或僧塔[11],甚至形成了塔林。
僧人亡后以碎身入塔的记载则非常少见,仅如《高僧传》卷一《晋长安帛远传》云帛远字法祖,为秦州刺史张辅所杀,陇上羌胡为其报仇“斩辅。群胡既雪怨耻,称善而还,共分祖尸,各起塔庙”。又《续高僧传》卷二十九《周雍州逸沙门释普圆传》云其“卒于郊南樊川也。诸村哀其苦行,争欲收葬,众议不决,乃分其尸为数段,各修塔焉”。如此塔内所奉之尸体,非帛远和普圆之全尸,故这些塔不能象一般灵塔那样称为身塔或真身塔。
然为帛远及普圆所起之塔虽所藏皆非其之全尸,当然也可以被称之为碎身塔,不过帛远及普圆之案为非常之特例,不足以成为通称之概念,没有证据说明静证法师也有同样之遭遇。静证法师如有此等之特殊事迹,其名则可能列入僧传,至少其碑文也不会这样的简单,所以碎身塔之名当有更广的内涵。与“碎身”一词相干之塔见《宋高僧传》卷十六《周东京相国寺澄楚传》:“(澄楚)无疾而终。……门人慧照等依西域法焚之,得碎身,分构砖塔缄藏之。左街首座悟皎作《舍利塔记》焉”。按传文所载,为澄楚和尚荼毗后所立之塔,当然毫无疑问可称为碎身塔。
一般地说,高僧逝世后,积薪荼毗,总是会有舍利的,将此建塔藏之,这些塔通常也都称之为舍利塔。但藏澄楚和尚碎身之塔亦被称舍利塔,恐怕是出于佛经中关于佛陀涅槃后得碎身舍利的典故。失译《大乘悲分陀利经》卷五《大师之愿品第十六》云:“欲般涅槃时,我当碎身舍利如半芥子”。三藏般若所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六《入不思议解脱境界普贤行愿品》亦云佛陀:“或现舍利,全身碎身,分布人天,令兴福祐”。职由是故,据说“佛涅槃后,诸众生等供养如来碎身舍利”[12],再后来各地筑塔供养佛舍利及碎身舍利[13],如传说的“荆州长宁寺塔是育王所造,下有舍利,入地一丈余,石函五重,盛碎身骨”[14]。
但上述讲的是佛陀的碎身舍利塔[15]。仅仅据此,将普通僧侣的舍利塔与其相提并论恐怕有些欠妥,所以静证法师之塔名为碎身塔当有更深一层的含义。鸠摩罗什所译《大庄严论经》卷十五云:“佛亦如是,入涅槃时为济众生故,碎身舍利,八斛四斗,利益众生。所碎舍利虽复微小如芥子等,所至之处人所供养与佛无异,能使众生得於涅槃”。也就是说若舍利“微小如芥子等”可称为碎身舍利,碎身舍利象征着佛陀对众生的献身精神。故静证法师的碎身塔,和澄楚和尚的塔一样,可能是碎身舍利塔的简称。或许是因为静证生前曾努力有利大众,为人们所追念,在极力倡导佛教精神的隋代,其塔故有此溢美之称。
然而佛经读至此,还是有疑问,舍利有大有小十分自然,为什么要将微小的舍利称之为碎身舍利?幸亏菩提流支所译《大宝积经》卷二进一步告诉我们:“此往涅槃处,感佛最后身;於此双林下,利益群生类;碎身分支节,於兹般涅槃;呜呼大圣尊,释迦大寂灭”。原来碎身舍利是“碎身分支节”后所产生的舍利,其之所以碎身,当然是为以利有情众生,如是涅槃后所生舍利,无疑是格外崇高尊贵了。该经卷一一一叙说妙花太子为此“即自碎身取其骨髓,不生一念悔恨之心”的故事也印证了这一点。或为佛业献身,如旃陁利家兄弟六人为遵守戒律而“碎身如尘,终不兴恶”[16]。另,北凉法盛所译《菩萨投身饴饿虎起塔因缘经》云乾陀摩提国太子施身于虎后骨肉狼藉,其父母“收骸骨出山谷口,於平坦地积栴檀香薪及种种香木,诸香苏油缯盖幢幡用以阇维太子,收取舍利以宝器盛之,即於其中起七宝塔”。此塔当是碎身舍利塔之始。
佛教传入中土后,佛陀碎身以利有情的精神鼓舞着信徒们,一些僧人也追随效法。如《高僧传》卷十二《宋彭城驾山释昙称传》云:
“宋初彭城驾山下虎灾,村人遇害,日有一两。称乃谓村人曰:‘虎若食我,灾必当消’。村人苦谏不从,即於是夜,独坐草中,咒愿曰:‘以我此身,充汝饥渴,令汝从今息怨害意,未来当得无上法食’。村人知其意正,各泣拜而还。至四更中,闻虎取称,村人逐之南山,噉肉都尽,唯有头在,因葬而起塔,尔后虎灾遂息”。
为昙称所立的塔中,唯有其头在,亦可称之为碎身塔,因为也符合前文所引佛经中表述的意思。死后因施舍而碎身者则更多些,如隋僧智梵“遗嘱施身。门徒遵旨,乃送终南山。鸠集余骸,缄于塔内,外施铭文。于今传尚矣”。还如唐僧普旷“遗告捨身山路,不须茔垄。弟子捃萃余骨,起塔於终南龙池之峰,树铭旌德。于今存焉”[17]。这些塔内仅有他们的余骸,是确实的碎身塔。又《续高僧传》卷十二《隋丹阳彭城寺释慧隆传》说传主慧隆“领弟子於高座寺南山顶聚土筑坛,语曰:‘我若捨形,不烦棺槨,可於此处以施禽虫’。坛竟便迁,诚哉知命,后依遗命”。及《宋高僧传》卷八《唐金陵延祚寺法持传》云法持“长安二年九月五日,终于延祚寺,遗嘱令露骸松下,饲诸禽兽,令得饮食血肉者发菩提心”。如此他们之尸必然碎身,其传未说是否最后起塔,如果起塔的话,当然也是碎身塔了。也有僧人如此施身后,被“收其残骼焚之,而获舍利”[18],以此舍利所起之塔亦当是碎身舍利塔。
然而碎身相施有情虽体现出佛家的大悲利他精神,但与中华传统的风俗人情大相径庭。唐代的道宣在其《续高僧传》卷二十九《遗身篇论》中由此说道:
“夫陈尸林薄,少祛鄙吝之心。飞走以之充饥,幽明以之熏勃,得失相补,尠能兼济。遂有虫蛆涌於内外,鸟随啄吞狼藉,膏於原野,伤於慈恻”。
既然各有利弊,道宣就接着说:“寒林之动庸识,因悟无常;舍身而存大义,用开怀道。全身碎身之相,权行实行之方,显妙化之知机,通大圣之宏略也。冰情有著,终累言於厚葬,虚心不寄,则任物於行藏”。也就是说既然全身碎身都是色相,那就不必执著于此,“任物於行藏”而不遭物议,才是“显妙化之知机”。实际上,随着佛教受儒家思想愈来愈多的影响,如此碎身施舍的例子后来也就愈来愈少了。
不过“碎身”一词脱离了具体的特定内容,反而得到了升华,由此衍化开来,往往被僧人用来表达对佛教事业的献身。如智者大师为了维护一方生灵,不惜要“远游京辇,诣阙上书,殒首碎身,以全物命”[19]。又如真际禅师在回答“二祖断臂,当为何事”时云:“粉骨碎身”,广教(归)省禅师亦有诗云:“粉骨碎身千万劫,思量难报我师恩”[20]。而“宁自碎身如微尘,终不敢瞎却一个师僧”或“宁自碎身如微尘,终不瞎崮师僧眼”[21]则成了禅家公案中的一个常用话头。
有意思的是,在南北朝之前,或许是受“身体肤发,受之父母”观念的影响,在文献典籍上几乎看不到“碎身”这个字眼。南北朝以降,“碎身”一词却不仅频频被使用,如梁简文帝在其《唱导文》中提到“多宝踊现,释迦碎身”[22],唐颜真卿在给皇帝表中“誓当粉骨碎身,少酬万一”[23],甚至出现在正史上。如《隋书》卷六十六《裴政传》云其为表示忠于梁元帝,“告城中曰:‘援兵大至,各思自勉。吾以间使被擒,当以碎身报国’。监者击其口,终不易辞”。又如《元史》卷一三一《囊加歹传》谓其效忠元仁宗及太后,“顿首曰:‘臣等虽碎身,不能仰报两朝之恩,愿效死力’”等等。该词在其中的用义和上述禅师们所表达的精神如出一辙,至于由此衍生的成语“粉身碎骨”日后更成常用之词。
我们说,语言是思想的载体,甚至是一个词汇、一个概念的使用也可以反映出一种时代精神的流行。因此从上述从碎身塔铭文里连带见诸“碎身”一词的广泛应用,可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大乘菩萨精神转播到中国来以后在社会中所产生的深刻影响。故从这小小的一点,亦可见佛教是如何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一部分的。
[1]
科学出版社1956年版,图版600。
[2] 永亨《搜采异闻录》卷三。
[3] 佛驮跋陀罗译《华严经》卷二十八《十忍品第二十四》。
[4] 所以藏密也多有以塔葬来保存肉身的。早者如“拉堆巴九十九岁逝世。他本人创建的寺庙在乃萨――别名乃果,其整个遗体装在塔内,即现今乃果小佛殿内所供养的两座灵塔其中之一。另一座塔内装藏从折大师出家受戒并从他的胞兄衮乔喀(原文如此)听受三藏的衮僧堪布之整个遗体”。见觉囊达热那特《后藏志》,汉译本,西藏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9页。又“不舍肉身”提法见该书第52页。
[5] 参见拙文《
中国佛教世俗化的一个标识――关于唐宋
文献中“肉身菩萨”的若干
分析》,载《华林》第二卷,中华书局2002年版。
[6] 分见《宋高僧传》卷五《唐郓州安国院巨方传》,卷十一《唐池州南泉院普愿传》,卷八《唐蕲州东山弘忍传》,卷六《唐代州国清寺湛然传》。
[7] 《宋高僧传》卷二十二《后唐韶州灵树院如敏传》。
[8] 见《嵩山□□□故大德净藏禅师身塔铭并序》,载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598页。该书及《唐代墓志汇编续集》载有多方此种塔铭。
[9] 《明高僧传》卷三《明杭州上竺寺沙门释慧日传》。此类例子在该《传》中很多,如卷五《宋临安灵隐寺沙门释慧远》“全身塔焉”;卷六的法宁“塔全身于寺之东隅”,昙华“塔全身于东山”,德光“塔全身於东庵”;卷七智策“塔全身于寺东冈之麓”,等等。
[10] 《宋高僧传》卷二十三《遗身篇论》。
[11] 在《唐代墓志汇编》和《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中还载有数十方“灰身塔”的碑铭,多集中于唐前期,塔主不仅有僧人,还有居士。据《汇编》所载《慈润寺故大灵琛禅师灰身塔铭文》云其:“又康存遗嘱,依经葬林,血肉施生,求无上道。□合城皂白,祗教弗违,含悲伤失,送兹山所,肌膏才尽,阇维镂塔,冀海竭山灰,芳音永嗣”,表明塔内葬的是阇维后的骨灰。
[12] 那连提耶舍译《莲华面经》卷上。
[13] 与此对照的还有所谓佛陀的“骨肉舍利”,见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一“迦毕试国”条。
[14] 《法苑珠林》卷三十八《敬塔篇·感应缘》。
[15] 严格地说,所谓佛陀碎身舍利塔的概念是在大乘佛教兴起后才产生的,故此称仅见于大乘的经论中。
[16] 《法苑珠林》卷八十七《受戒篇·劝持部》。故事原本于《大庄严论经》卷八,文字稍有不同。
[17] 分见《续高僧传》卷十一《隋西京禅定道场释智梵传》及《唐京师慈门寺释普旷传》。
[18] 《宋高僧传》卷二十三《唐南岳兰若行明传》。还如同书同卷《大宋衡阳大圣寺守贤传》云其“投身饲虎”后,其弟子“收阇维之,得舍利无数。报龄七十四,今小浮图藏遗体焉”。其既然“舍利无数”,当然也可以说是“微小如芥子”了。
[19] 智顗《遗书临海镇将解拔国述放生池》,载《全梁文》卷三十三。
[20] 分见《古尊宿语录》卷十四“赵州(从諗)真际禅师语录之余”,卷二十三“广教勘辩语并行录偈颂”。
[21] 分见《祖堂集》卷七《雪峰和尚》,《五灯会元》卷十八《大沩鑑禅师》。
[22] 文载《广弘明集》卷十五。
[23] 颜真卿《同州刺史谢上表》,载《全唐文》卷三三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