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革命”的意思很窄,只指改朝易性;语源是《易.革卦》的彖传:“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是变,命是天命。这一词义,两三千年里没有变化。
“革命”现在的用法,是从日本语来的。有一位叫陈建华的旅美学人,在98年的《读书》上写过一篇文章,指出晚清王韬的《法国志略》(1890年),第一次使用了现代语义的“革命”、“法国革命”,而王韬这个用法,和他这本著作的很多地方一样,取自日本人冈千仞的《法兰西志》和冈本监辅的《万国史志》。
在日本,“革命”这个词本也是从汉语来的,但到后世,已经被改造,可指变革,如“明治维新”便被称为“革命”,再后则与“国际用法”接轨。据冯自由《革命逸史》讲,1895年,孙中山来到神户,见到当地的报纸,上面说“支那革命党首领孙逸仙抵日”,对陈少白说,这个意思很好,以后我们就叫革命党罢。陈少白的回忆(《兴中会革命史要》)与此略同,并讲到此前他们也只以为做皇帝才叫革命,自己只算是造反。孙中山的“革命”思想,已接受了西方“共和革命”的内容,复加以排满的“种族革命”,故不但与保皇党势难两立,便与改良派也互相水火。孙中山后来总结“大三民主义”时消去了一些极端色彩,这是后话。
由于“革命”的现代用法初进中国时和法国大革命的关系,以及这个字眼在本土原有的语义,使它从一开始就有两种色彩,一是暴力,二是正义。特别是后一点,使清政府只说“乱党”,“贼党”,“叛党”,而绝不愿对孙中山辈使用“革命党”这样的虽然已经流传开来的字眼。孙中山《革命运动概要》说:“革命之名字,创于孔子。中国历史,汤武之后,革命之事实,已数见不鲜矣。”这在当时,是为自己的“革命行动”争取合法性的努力,但稍后,很多人已指出中国历史上只有造反和变乱,鲜见革命,而此时的革命,已旧瓶新酒。所以章太炎说:“吾所谓革命,非‘革命’也。”(《革命的道德》)就是这个意思。
“革命”很快流行起来。1899年,梁启超在《清议报》上著文提倡“诗界革命”,“革命”获得更广泛的语义。1902年,主张保皇立选的康有为写了一篇《答南北美州诸华侨论中国只可行立选不可行革命书》,第二年,章太炎回敬以《驳康有为论革命书》,这是当时,是影响非常大的一场争论。(同年邹容写了著名的《革命军》。)这里面有一个不为人注意的细节:康有为的原文里有一句:“欧洲十六国,除法国一国为革命,……其余十余国,无非定宪法者,无有行革命者。”到了编入1918年的《不幸而言中不听则国亡》时,加了一个“大”字,改为“除法国一国为大革命”。从这一小地方,很可以品出“革命”一词演变的一些痕迹。
辛亥革命没有触及中国社会的底层结构;但北伐的“国民革命”,是席卷全社会的真正风暴。当时的革命宗旨,已加入“反帝”标签和“阶级”思想,中国延续几千年的社会结构,至此才发生剧变。国共分裂后,互以“反革命”相诋。这段历史,人们都知道,我就不罗嗦了。
建国后,“革命”的词义变得越来越宽泛和具有压迫性,包容了上次革命行动的一切成果和与正统有关的各种现象,并成为价值体系中裁决一切的核心词。在理论上,马、恩曾提出“不停顿的革命”的设想,为毛泽东继承后,演变为新的继续革命的思想。
毛泽东曾说:“看到革命两字就高兴。”岂止他老人家一人如此,在那个时代,“革命”一词,真可以用“一切”来形容;而“反革命”是一种罪名,要被枪毙的。我刚一会说话,就学会用“反动”来骂人,和邻居的小孩争吵,互骂对方“反动”,但绝不敢说他“反革命”,因为虽然小,也觉出这个字眼大可怕了。还有一种用法,叫“不革命”,是落后分子的标签。
八十年代以来,“革命”的极端色彩淡化了一些,而用法似乎更宽泛了。在很多场合,它是“变革”,甚至是“变化”的同义词。但它那种来自过去时代的“正义”性,始终是主流用法。同一事件的对手,仍要争夺“革命”的身份,争夺话语的上风。另外,“继续革命”的理论虽然不再使用,但它的某些内涵,仍然被继承下来。
九十年代后,在知识分子中间,开始在“革命”一词的用法上“西化”,有意在世界通行的语义上使用这个术语。1995年,香港出版了李泽厚和刘再复合著的《告别革命》,提出“革命”是激进主义和情绪化的,“二十一世纪不需要革命”。这本书在两个方向上遭到批判。我对这些争论注意得不多,无法多做评述。
现在“革命”一词的歧义,主要的方面,是在“革命”是否与暴力相联这一点上。即使在西方的
现代用法上,“革命”也经常用来指各种领域里“新”的变革,比如医学革命,生态革命,未必有手段激烈的含义。当然“革命”尽管被广义地使用,仍然保存那种令人想到法国大革命赋给的狭义。当与“改良”成为对立词时,便有这种色彩。我们经常看到,在讨论
问题时,辩论双方分别使用这一术语的不同含义,这也是导致“各说各的”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