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有助于自身的自我分析,它不是纯技术性的,而是在真诚与不断求索中生成的。恰如写诗,真正的诗并不依赖单纯的技巧,而是诗人心灵中和血液中的痛苦的生产。纪德说:“应该而且只能在自身寻觅个人的伦理观,不应将任何外在于自我的东西强加给我,或以此约束自我。”然而,真诚,对于自我本身的忠实,却又容易在童年萌发的神秘主义染色下进入象征的桎梏。象征,犹如一把利刃,切割着自身,走向多元化分裂。无形中,我们区分着灵与肉,上帝与魔鬼,地狱与天堂,或者其他的一些意象。二元论和道德主义,都是急性子,他们不满于单单的看或者行走,紧要的是先作出判断。如此的判断恰恰成为了看和行走的束缚。但表现在纪德身上,象征似乎并不简单,而是一个复杂纠缠的线团。
手淫,首先是肉体的,其次才是精神的和思索的,甚而是生活方式的。纪德对玛德莱娜的圣洁之爱,几乎达到了消除实体——人,的地步,此中不难看出一个清教徒的的深的宗教影响。同时,这种对实体的消除的爱注定跟源自肉体的骚动是割裂开的。灵与肉的这种状态,使纪德同时趋向天堂和地狱,一种二元论逐渐的将主体——人,撕裂开来,使其饱受痛苦。而另一方面,新教提倡的内省和反省,无疑加重了分裂的封闭性和纪德的幻梦和想象,把事件掩饰起来,单单在心灵里通过忏悔达到一种空的“和谐”。然而这种灵与肉的持续对峙却越发变得压抑和窒息。纪德深陷西奈半岛的阴暗之中。
身体,被纪德曾经称为行为的起源的所在,却丛生着疾病,以致过早地将纪德拉入一种生成的焦虑中,而且对自己的生命很是担忧。在这样狭缝式状态中,或者是哈姆雷特,或者是唐璜,或者是唐·吉诃德。如此三个角色在纪德的人生舞台上穿插演绎那些悲喜剧,将痛苦、快慰、压抑、坚韧表现得淋漓尽致。即使纪德在情感低落的时候,在为自己探索一个和谐存在的时候,曾试图批判三者的滑稽;但未能彻底,直到临死前,他说:“始终是介乎于理性和非理性之间的挣扎?”
文学创作,或者说唐·吉诃德之矛,在纪德的自我分析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纪德借《伪币制造者》中小说家爱德华的思考,表示:“我的心只因同感而跳动;我只通过他人而生活;可以说我是通过代理或者与人结合而生存,而我从没有比躲开自己而成为另外一个人更感到生命力的充沛。”一种生命的他者求索,其实就是一种幻梦和想象的表现,也是一种象征。他,纪德,小说的创作者,在不同的角色中游荡着,穿梭着,体会他们不同的情感。我们从某种意义上,或者可以说,小说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纪德。他把自己身体潜在的冲突、情感、欲望,生成笔下各样的人物,并在小说的情节里求索一个可能的和谐相处。
分裂,就一定要完整吗?起码最初,纪德是这样认为的,虽然后来有了更深的认识。纪德于1919年写道:“我从来不会放弃什么,我在自身同时庇护着精华与糟粕,我生活在分裂的状态之中。可是,我身上共存的各趋极端的东西并没有像某种存在和生活动人心魄的集中感受那样,给我带来太多的不安和痛苦,这该如何解释呢?截然对立的倾向没能使我成为一个痛苦的人,却使我成为一个令人困惑的存在,——因为,痛苦伴随着某种人们希望摆脱的状态,而我并不想逃避这种使我全部存在的可能得到发挥的状态。这种对许多人几乎是不堪忍受的对话状态,对我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这样的心境,就像一个嗜酒的人喝醉的状态,他不是在酒中求索,而是在醉酒后求索。他渴求的是那样的状态。
然而,每次的对性压抑本身的冲破,随后都会带来重新的分裂或者是依然的分裂。特别是在手淫控制他的时候,他思想混乱,身体虚弱,情绪低落,如他所说,“为了可悲的安宁”。什么样的“安宁”呢?分裂的冲突和一种对自身的模糊所造成的混乱。越是如此,他越是无法摆脱手淫。直到从爱恋童稚中得到第一次的灵与肉的和谐相处,仿佛行为依照了自身的伦理观。这种激情和欢乐,使他很容易摆脱了手淫的控制和思索的混乱,使他感觉到“新力量”的存在。
平衡只能是一种失落感,因为纪德始终没有认同平衡,和谐也是如此。如此的状态不具有一种衍射社会环境的作用,起码在当时社会,只能在一种个人伦理观的照看下存在。而纪德本身的真诚是承受不了这种对自己阴暗面的掩饰、欺骗所带来的窒息感的。一方面他必须把自己的“罪行”公开,另一方面,他又在某种意义上隐藏着自己。这也正说明了,文学表现形式对纪德而言,意味着某种解决其心灵问题的途径。在我看来,隐藏的不是细节,而是求索,纪德没有把一种模糊中的求索呈现。1924年10月31日他写信给卢韦伊尔说:“我认为让真正寻找我的思想的人发现它比将它展示出来更恰当些。”这种隐藏无疑是自知的,就像在交往中发生误会一样,如果你过分的解释,反倒失去了你解释的意义。而紧要的是,也许你的解释反而遮蔽了你的本真呢。
关注自我,是西方
哲学的一条重要线索,纪德在这条线索里加入了真诚和真实。他向人们昭示的是一种在自我求索中的坚韧,伟大的痛苦,持续的挣扎与不断的探索。所谓的“普洛透斯”与其说是多变与不确定,不如说是一种持续的探索,一种生成,一种存在的意识。
姗姗来迟的,是对
社会的介入。当然,这样说,并不能理直气壮。因为,纪德的介入不过是自我解放的延续。尽管从社会学观点看,纪德是个十足的保守派。但正如克洛德·马丹所说,“他的真理,就是他的经历,他始终不渝地追求。这真理就如生活本身,永不枯竭,永远无法盖棺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