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为何要密传?
人们在说到灵知主义时,凭靠的是什么原始文献?如果真有这样的宗教群体──还有那么高超的思想,肯定有“著于帛书”的文字。但是,灵知派的正宗文本并没有传衍下来,当谈论灵知派时,人们依靠的是正统教会建立后被尊为教父们的早期基督教思想家反驳灵知派的护教文字,从中勾稽出知灵派的“学说”──就像清人辑佚纬书。教父们反驳基督教灵知派时提到过的那些论著早已失传,今人谁也没有见过灵知派的“原著”。
一九四五年,埃及纳克、罕玛狄(Nag Hammadi)地区的一对阿拉伯农民兄弟到荒山里采肥料(当地习惯采取山里碎石中的硝酸盐作肥料),无意中挖出一些用沥青封口的瓦罐。他们以为得到一堆有人藏起来的偷来的金子,打开一看,不过是些蒲草纸残片。幸好他们把这事告诉了别人,引起盗卖文物贩子的兴趣。几罐子蒲草纸残篇几经转折,进了国家博物馆,经专家鉴定,这些残片就是差不多两千年前受迫害的灵知人用的经书。
“纳克、罕玛狄书卷”(Nag Hammadi Library,中译本名为《灵知派经书》三卷)勘称二十世纪最重大的地下文献发现,有如我们的“郭店楚简”。经专家们几十年的整理、拚结、翻译后确定,这些灵知派经书大多原本是散居各地的佚名希腊语灵知人书写和保存的经书,流传到埃及北部时被当地人翻译成Coptic(科普特文──希腊语字符写的埃及语)文本;有的翻译还不只一个译本(恰好可以比较翻译优劣),而且保留了希腊原文;也有一些文本显得是新一代灵知人到埃及后才写的。总之,这些文本是灵知派在数百年传衍过程中意外保留下来的一次积累,“其写作时间长达五百年”(从公元前一世纪到公元四世纪),主要是基督教的,也有犹太教、希腊宗教、拜火教和黑米特(Hermetic)文献。[36]
在十九世纪的宗教历史考订学派出现以前,人们研究灵知派的“学说”,目的仅仅是为了搞清楚,教父们的“正统”教诲究竟说的是什么。与教父们引用灵知派的文字一样,灵知派的经书是反面教材。十九世纪的宗教历史考订学派扭转了灵知派“学说”的身份,不再是“反面教材”,而是历史文献,只不过他们所面对的历史文献都处于被教父们的写作断章取义的状态。
《灵知派经书》的发现才第一次让灵知派“学说”的本来面目呈现出来。
从前的“反面教材”马上颠转成这样的问题:何谓“真正”的基督信仰、“真正”的教会,何为“异端”、何谓“正统”?
《灵知派经书》中的一些篇章同样攻击“异端”,而灵知派所谓的“异端”恰恰是正史上所称的“正统”派基督徒。如果说坚持新约、跟随使徒的踪迹就算“正统”,灵知派同样从新约福音书(尤其《约翰福音》)的释经出发,甚至有的文本本身就是直接记载耶稣言行的“福音书”──著名的《多玛福音》就完全是耶稣语录,而且与《新约》中的四福音书中的经文多有平行之处(参《灵知派经书》,卷上,页148─170)。如果拒绝旧约的上帝就算不“正统”,《灵知派经书》中有些书卷明显依据旧约──《论世界的起源》基本上是对《创世纪》头两章的解释,“居于主导地位的是典型犹太教思想”,《掌权者的本质》则是对《创世纪》前六章的寓意解释(参《灵知派经书》,卷上,页198─231),以至于人们推测,基督教灵知派原本是犹太教中的一个“异端”小派。不难设想,倘若灵知派成为“主流”教会,或者用今天的话说在政治上取得霸权,《灵知派经书》就可能成为犹太─基督教正典。事实上,《灵知派经书》中不少篇章构思之精巧、识见之高超、希腊文之典雅,都不亚于新约书卷──《真理的福音》就是“由一位造诣高深的文人以慎密的修辞风格和典雅的希腊文写成”(参《灵知派经书》,卷上,页48─64);就神学教义之系统性和冥思性而言,更不遑让教父们的护教论著,何况灵知派经书的性质同样是一种护教。
基督教正典的形成是教派之间政治冲突的结果,灵知派与后来所称的“正统”大教会之间的关系,有些地方可能与汉代儒家今古文经学之间的关系差不多,既为一体,又相互排斥。
二世纪中叶到四世纪,是基督教正典形成的决定性时期。那个时候,耶稣使徒的传言已经吸引一些人在精神上聚集起来,形成认信耶稣为基督(救世主)的群体。这些群体的认信自然会与当时既有的各种宗教信仰和哲学学说相冲突。为了捍卫和辩护自己的认信,认信群体中有教养的人便寻求表达认信的论说性反思形态。护教者如尤斯丁(Justin)、爱任钮(Irenaeus)都懂得,如果基督认信要确证自己的真实性,就得宣称自己的普遍性,同时与拉比思想传统和希腊哲学传统划清界限,并在理智上胜过它们。
当时的基督认信群体面临的麻烦,不仅仅在于得对付罗马帝国政治的和各种本土宗教的敌意,还得面对来自基督认信群体内部激烈的信仰纷争──由于认信群体派别众多,又没有各认信群体共同认可的经书──确立《新约》书卷的正典地位是后来的事情。希腊以及拉丁教父们与灵知派的冲突──尤其在关于恶魔(物质)的问题上──表明,教父们代表的基督教群体与灵知派群体是当时的两个主要的基督教派别。虽然派别不同,毕竟都信仰基督的救恩,因而教父们的派别一开始仍然在一些观念上与灵知派一致,直到三世纪,教父们的认信与灵知派的认信才开始出现严重的分歧。这就是为什么,有些地道的灵知派观点也在教父著作中传衍下来。
《灵知派经书》中对所谓“异端”的攻击,充分表明,在基督认信群体的内部纷争中,冲突的群体都诉诸“异端”恶名攻击对方。按照今天的意识形态来看,所谓“正统”意味着某一教派在政治上压倒了其它教派的信仰理解,从而被赋予“护教教父”之称,其对手也就被称为“异端”,究竟谁是“真正”的基督教,完全是一个由谁来界定的问题。
问题真的就这样简单吗?仅仅将传统的大教会对于灵知派及其经书的“异端”判词颠倒过来,灵知派问题就解决了吗?
摘掉灵知派头上的“异端”帽子,灵知派并没有获得“正统”的封号。情形与十九世纪宗教考据学派的结果一样,人们可以确定的仅仅是:与任何其它宗教群体一样,基督认信群体中一直存在不同的信仰理解。后来基督教所经历的两次大的教派分裂,就是证明。被“正统”教会当作“异端”拋弃的基督徒生活,也许不过是一种独特的基督徒类型或基督信仰形式,虽然他们的基督徒信仰生活与后来被定义为基督教正统的教义相冲突,却不能否认灵知派是虔诚的基督徒。[37]
问题因此在于,如何理解同一宗教信仰中的信仰歧见。
“正统”教义是后来的两次订立“信经”的大公会议确定的。但大公会议并非仅仅是基督教会群体要摆脱内部纷争的要求促成的,统治当局也希望教会群体平抑纷争,教派冲突终归不利于政治上的安定──这让人想起汉代的石渠阁会议和白虎通会议,皇上也觉得经义之争不利于统治。从历史─社会学的角度认清这一情形后,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为什么灵知派基督徒在各教派参与的大公会议中没有取得“合法”地位──马克安一类虔诚而热情的信徒没有被尊为早期基督教的“教父们”?
既然靠历史─社会学无法解答这一问题,是否只有重新回到过去的作法,从信理上辨析“真正”的基督信仰?如果真要那样做的话,无异于得再回到公元二至四世纪时期的信理论争,就灵知派教义中的绝对二元论或令人难以承负的恶的学说展开论辩。既然当时的信理纷争都无法获得信理上讲道理的解决(最终是政治的解决),重新展开的信理论辩也不会有信理上的结果。
《灵知派经书》中有“福音书”(《多玛福音》)、有《使徒保罗的祈祷》、《雅各密传》、《约翰密传》,与《新约》相对照,不少论题乃至篇名十分相似──比如都有记载耶稣和保罗言论的书卷和以“约翰”、“雅各”为名的书卷,如果加以适当编排,看起来就像另一部《新约》或《新约》别传。[38]
这本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些灵知人是坚定的认信耶稣为基督的信徒,与马克安一样,他们“所要认识的并非另一个上帝,而是在被钉十字架者身上显现的上帝”(哈纳克语)。
但与《新约》书卷加以比较时,很容易发现《灵知派经书》中有一个《新约》中少见的特点:与《新约》篇名相似的“约翰”、“雅各”书卷被称为“密传”,与《新约》中的《启示录》相似的篇章《争战者多玛》被说成“秘语”(参《灵知派经书》,页252),神秘的文本结构似乎是灵知派经书的一个突出特征。
当然,灵知派经书作者的范围要比《新约》多得多,写作年代的跨度也大得多。这一情形表明,在耶稣基督事件发生后的三百年间,写作认信篇章的人不在少数,有的作者生活和写作的年代相当靠近使徒时期。如今史称的“教父时期”,实际可被称为“教父”的人也许还不少。如果说,教父们依从并解释福音书,灵知派同样依从和解释福音书。[39]
这样看来,整个教父时期的基督教思想史就得重新写过。从《灵知派经书》写作时间长达五百年来看,这些基督教灵知派似乎有自己的《圣经》系统:以耶稣基督的福音和使徒传言为主,有少量对《旧约》书卷的解释(如《创世纪》)。与大教会的正典《圣经》相比,《灵知派经书》系统没有纳入《旧约》文本──但也没有完全排斥《旧约》,正典《新约》中少见的启示录作品和灵修作品比重明显大得多。
有能力写作认信篇章的自然是当时受过教育的有教养的人,用今天的话说,“灵知派教徒是希腊的知识分子”(蒂利希语)。但晚期希腊化时期,各种宗教分然杂陈,所谓“教养”,并非仅仅来自希腊文化传统,还有犹太教传统和其它宗教传统。受过这些“传统教育”的知识人面对基督事件和福音传言,产生信仰转变是可以想象的事情。从《灵知派经书》的情形来看,基督教灵知派在当时相当有影响,而且并非仅是“希腊的知识分子”(《灵知派经书》中有柏拉图《理想国》卷六的抄本残篇),还有“犹太知识分子”或者犹太─希腊知识分子(《对灵魂的注释》中对女性玷污和灵魂的寓意描写就有希腊化文学和犹太文学的双重影响,参《灵知派经书》,卷上,页234─246),这些“知识分子”熟悉当时的主流文化传统,既有犹太教“文化知识”,又有希腊哲学修养、精通希腊神话,还晓得好多其它宗教神话。同样重要的是,这些作者的文笔都相当好,用今天的说法,善于把文学与哲学结合起来,文章生动甚至富有诗意,绝非教父们描述的那样枯燥乏味。
知识分子在那样的时代显然只会是少数人,不会有当今因大学教育普及而形成知识人大众的情形。这样看来,灵知派被成为小派,就不是一个贬意的称呼,而的确是少数信徒群体。要能阅读(遑论有兴趣读和读懂),也需要相当高的“文化修养”,这样的人在那个时候大概不会太多。
既然如此,为何《灵知派经书》中有些篇章要称为“密传”或“秘语”?“密传”就是仅仅为极少数人、而不是为大众写的书。那个时候的知识人本来就是少数──甚至极少数人,为何还需要密传?看来,所谓“密传”针对的还不是没有“文化教养”的大众,而是同样有“文化教养”的知识人。密传始终是知识人中间的事情,是知识人之间隐密的斗争。
说到“密传”,人们首先想到的也许会是:文本密不示人,不让圈外人或不相干的人看到──有超凡能力的大法师的文字不得轻易外传。
中国文化的镇上一直传说陈寅恪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思想的大法师──而且这传说老不过时。大法师当然有特别高超的密传书写的功夫,但传说的大法师却不一定真有某种高超的法术,那法术总是在传说,从来没有谁亲眼见过。
文革末期,我听说五百里外的一个小镇上有个法术家,武功超群不说,还身怀密功。传说他可以念几句咒语开你家的锁或一小时步行三百公里或让打他的人身上痛而他自己不痛,还可以穿草鞋从湍急的长江上走过去会朋友。
这后一种功夫我最欣慕,于是走了三天去那镇上拜他为师。跟这法师学了几年,我真的学到五毒梅花掌一类套数和种种散打、擒拿,但从来没有见他为我们前后好几代徒弟露一下穿草鞋过长江、时行三百公里或开家锁一类密功,更不消说让打他的人自己痛。尽管如此,镇上的人、尤其他的贴身弟子们对其密功深信不疑。
当今传说的大法师陈寅恪与这位传说的法术家差不多。陈寅恪不是一点功夫都没有的江湖术士,确有一身绝技──精通史部、集部,通晓好些西域语文,而且记忆力惊人。这些功夫陈寅恪都露过,人人见得,算不上什么“密功”,倒像我学过的五毒梅花掌一类套数,门派不同而已。
但据说陈大法师身上真正的密功,并不在这里,而在他隐密的思想──尤其隐密的政治思想、经世之道。
的确,这类思想堪称“密功”,不是像精晓史部、集部或好些西域语文那样,可以靠勤奋习得。但是,人们从来没有见到陈大法师在这方面露过一手,他倒是说过,自己对经部、子部用力不多。这是否就是密传的方式?揣摩陈大法师“密功”的人说,陈大法师曾游学英美德法,读过不少西书,其中国史学论著中一定隐藏着精深的西方政治思想。
西书就一定与西方思想──遑论政治思想相干?陈大法师留学欧美时一定读了不少西人关于中亚、西亚的历史及语文书,就像当今中国文化镇上的某位东方语文学大师留学德国八年之久,读的不过是西人关于东方语文的饾饤之书──否则也没有可能搞清楚屈折变化一类,与西方历代大智能的经书了不相干。相反,从来没有留过洋、也不通西文的梁子漱溟,对于泰西的经世之道就显得比他懂。就算陈大法师读过《资本论》,也不等于习得了精通西方历代经书的密功──《资本论》岂能算泰西“密书”。更奇的传说是,陈寅恪身怀自由主义密功……证明是,四九年后有关当局要他进京,他偏不去。难怪镇上的人们都晓得了什么叫“自由主义”。
我拜师过的那个法术师和陈寅恪大师其实都从来没有说过自己身怀其弟子传说的那些密功,陈寅恪从来没有说过他喜欢思想的事情、通晓西方各类经书或是个自由主义者。搞这类传说的人,大多是些在镇上开形形色色“学术”专门店和杂货铺的掌柜们,他们靠传说某个大法师根本就没有的密功为生,与镇上南来北往的文化掮客用各自的传说争地盘、抢生意。
“密传”首先得有需要“密传”的文本,这些文本必须是那些才、学、识都极其高超、且德性超迈的人写下的。有了这样的文本,才有如何密传的问题。陈大法师无疑具有高超的才、学、识和超迈的德性,他的史学很可能隐藏着隐密的政治理念。但任何密传都不离解释,都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公开。没有公开的密传,也就根本谈不上“传”。灵知派的经书凡冠以“密传”或“秘语”的篇章,都是解释秘思(耶稣或使徒秘语)的文本。
我迄今仍然相信教我五毒梅花掌的那位法师身怀密功,尽管我从没有见过他露一手“密功”,但我亲眼见过他的“密书”──“黄道密书”。
“密书”有几十页、线装,纸色发黄但纸质极有忍性。上面有开你家的锁或一小时步行三百公里或让打你的人身上痛而你自己不痛或穿草鞋从江上走过一类法术的咒语和咒符。咒语通常数十字,这些字我个个认得,但没有一字解得。那些咒符或简单或繁复,看起来无不规规矩矩,我试图摹画下来,总描不像。我甘脆把咒语全背下来,一位师兄悄悄告诉我:背下来没有用,不经法师点拨,仍不得其解。
这就是“密传”。
“密传”不是从不示人或人们传说有、实际上没有的东西,而是实实在在有、且可以公之于世的东西。真正的“密传”是公开的传衍中的秘而不宣,给你看你也看不懂,除非你已经进入秘密的解释信道。
“密传”在公开传衍中的秘而不宣基于一种独特的写作方式,具体说来有两种技法。要么是隐微写作(an esoteric writing)──复杂(或相反)中的艰深、繁冗(或相反)中的玄奥,有如我在《黄道密书》中见过的咒符,这是为圈内人写的。要么是显白写作(an exoteric writing)──行文相当浅显,没有你不认识的字眼、不熟悉的术语,看起来明白易懂,但就是搞不懂其真实含义,非有特异工夫不能解读,有如我在《黄道密书》中见过的咒语,这是为圈外人写的。[40]
有的时候,即便要确定一个文本究竟是隐微的抑或显白的写作,也不那么容易。整理灵知派经书的专家们为《真理的福音》究竟属于哪一种写作曾争执不休,但起码认定这篇文字是“为了那些与作者并没有共同的基本神学前提的人阅读和理解”而写的。[41]
当然,严格说来,《黄道密书》中的咒语也是隐微写作,因为整个《黄道密书》都属于隐微文本(an esoteric text)。显白写作有如五毒梅花掌,从这里你得不到“密传”的东西;隐微文本有如《黄道密书》,当然不是随便给人看的,得要进入一个圈子,而且在圈子中修炼到相当段数,才可以看到“密传”。我的许多师兄跟了大法师上十年,也没有见过一眼《黄道密书》,甚至没有听说过。但方圆几百里的人都耳闻大法师五毒梅花掌一类套数的厉害,这是大众都觉得有用的技艺──我就是为了习得防身术才步行五百里去拜师。
为什么我进入圈子才几个月,大法师就让我看《黄道密书》?文革过后我才晓得,这位大法师曾想搞游击队,需要知识人。我是他的门徒中唯一的高中生,在当时,高中生已经算高级知识人。大法师对我格外热情,但教我五毒梅花掌并不是他的真正目的,尽管最终我没有习得秘功──那是因为我所想的仅仅是习得五毒梅花掌保身,不懂法师的救世微言。
仅仅因为我是知识人,我便能接近“密书”?法师的其它弟子大多不是知识人──并非文盲,但也有知识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可以看到“密书”呢?
带着这一困惑,我们可以回过头来进一步想,派别繁多、来源复杂的灵知派究竟有什么共同特征,究竟什么是灵知主义。
灵知派不是基督教出现之后才有的,在基督教之前或之后的其它任何大宗教中,都有灵知派。灵知派作为一个宗教亚类型,是任何大宗教中都可能会有的知识人性质的小派。所谓灵知小派与大教会的冲突,很可能是一种没有可能消除的人类基本冲突──常人信仰与非常人(灵知者)信仰的冲突。比如,所谓Jewish forms of Gnosis(灵知的犹太形式)就源于犹太教中知识人(拉比)与普通民众对信仰的不同理解的冲突:这些知识人“不愿向公众泄露他们的秘密知识,他们的Gnosis”(索勒姆语)。这些特殊的拉比并非不信靠《圣经》,而是把《圣经》视为密传,需要密传的解经。密传解经于是成了这类拉比的身份象征:“菁英特征已经成为灵知派特有的特征”,尽管灵知派是一个共同体,但却是“精神共同体”,“反对非属灵的、以等级方式建立并受到控制的大教会”(Kurt Rudolph语)。
何谓大教会?大众之教会也。大众之教会需要教理和组织上的建制,是社会秩序的一种特定形式──像犹太教这样的全民性宗教简直就是民族性的国家形式,置身于这种形式中的知识人,不愿意让自己的精神(个体之灵)受如此形式约束──那样就成了大众之一份子,于是就有犹太教中“拉比菁英的精神造反”(陶伯斯)。这些造反的拉比菁英份子,就是犹太教中的灵知派。
灵知人相信,通过灵知他们更理解启示,掌握了常人无法分享的秘密──只有极少数特别的人才能知晓的秘密。凭靠对这种秘密的知识,灵知人要寻求实现一种理想的生活,而对于大教会的人来讲,灵知人的所谓理想生活恰恰是外门斜道。
事实上,保罗在《哥林多前书》中已经提到过单纯认信与灵知者认信的冲突,而且明确表态拒绝灵知者的高明:我们基督徒的信仰对于希腊人来说就是“愚拙”。这意味着保罗努力想让基督教的灵知成为大众的信仰,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保罗仍坚持犹太先知传统──与民众打成一片──保罗也是用白话希腊文写作的好手。
保罗之后,基督徒知识人出现了分化。灵知派出于某类人的特殊天性,沉浸于宇宙过程以及人的灵魂和命运充满想象的神话式思辨,对新约作出深度解释,自称对福音书有深刻见识。保罗最讲究pistis(信仰),但信仰是与个体的自我认识相关的事情。灵知论者相信,由于他们掌握了普通人无法分享的隐晦知识,具有特殊的“见识”,可以把自己的灵魂从现世强制的约束中解救出来,因此在精神上高人一等。“通过对世界进程的内在层面的认识来摆脱世界,在灵知教派那里早已经发生,因为灵知者把自己看作被拣选的一类;作为与世俗沉思者相对的某类菁英,他们理解了世界、人类与拯救的密切关系”。[42]
奥利根《驳克尔苏斯》中讲到:当时成为基督徒的,不仅有许多有希腊文化教养的知识人,还有劳苦大众,他们对基督福音的理解与知识人不同,于是出现了许多冲突和论争。哈纳克根据奥利根的这一记述指出,“二世纪时大多数基督徒无疑属于没有文化的阶级,并不寻求深奥的知识,甚至不信任深奥的知识”。[43]
尽管大众基督徒和知识人基督徒读的是同一部经书,教父们与基督教灵知派的区别,正在于灵知派基督徒总希望对圣经作出特别的解释──寓意解释,声称圣经中有秘传教义,以便抵消旧约中的民众信仰因素。“灵知人”被看作基督教初代群体中的异端的政治含义就是:灵知人高标自己超出了大众信仰。
但是,大教会中并非都是大众,也有知识人。只不过这些知识人不认同灵知人的认信方式和认信实质,认为他们设计出的种种极为精巧的宇宙论和救恩论思辨,很难成为普通人的信仰。因此,仅仅说灵知派是任何大宗教中都有的知识人小派,还不能恰切界定灵知派的共同特征。灵知小派与大教会的冲突,不单单是知识人与大众的信仰冲突,也同时是知识人与知识人的冲突──拉比与拉比的冲突、灵知“异端”与“教父”们的冲突。
倘若如此,知识人与知识人之间为了什么事情产生冲突?
据历史学家们的考察,基督教灵知派主要来源于“犹太教(可能还有撒马利亚)知识人和希腊化时期的智者阶层”,他们提出了彻底拒绝现世的神学──“对现世苦难的革命性反抗”。马克安是灵知派的代表形象,其学说充分反映出这种对现世的彻底拒斥。布伯视马克安为一个精神类型的象征,各民族的宗教中都有公开或隐藏的马克安主义,以色列精神就是要与所有这类马克安主义斗争(den Geist Israels gegen den offenen oder versteckten Marcionismus der Voelker zu setzen)。[44]
布伯担当以色列精神,要与所有宗教中的马克安主义斗争,似乎犹太教与灵知主义不相干。
的确,在一种观点看来,“犹太教灵知主义”是个自相矛盾的说法,“犹太人怎么能把自己的上帝视为一个错误地创造了世界的恶势力呢?上帝怎么能对以为超越现实世界的隐密的全善者一无所知呢”(《灵知派经书》导言,页7)。其实,根本的自相矛盾还不在这里,而在于:犹太教根本上是全民族性的民众宗教,怎么会有灵知主义。布伯用“以色列精神”作为对抗“各民族的宗教中都有的公开或隐藏的马克安主义”,正是就犹太教的这一根本性质而言的。
陶伯斯批评说,布伯的这一论断没有看到犹太灵知派其实是犹太教一神论信仰危机的内在产物。然而,所谓“信仰危机”在任何宗教中都可能、而且事实上出现过,如果说灵知派是某种宗教内部信仰危机的产物,等于并没有说明什么问题。当然,犹太教中也有知识人,因而,虽然“犹太教灵知主义”的提法自相矛盾,犹太教中有灵知主义毕竟是一个历史事实。[45]
问题是,布伯谈到灵知派时,关心的并非犹太教中灵知派的起源,而是一个更为深远和广泛的精神对立:布伯所谓“各民族”中都有的“马克安主义”,泛指菁英知识人,所谓“以色列精神”则泛指民众精神,有如当今的“民粹主义”。布伯为什么指责马克安份子将得救的灵与现存社会对立起来,视现世社会为不可救药的恶,才是需要搞清楚的关键问题。
卜辞中“众”作“日下三人行”。所谓“众人”,就是在太阳下面劳作生息的百姓。如果这些广大的百姓根本就无法成为灵知人,把现世生活视为不可救药的恶,等于摸黑了百姓赖以劳作生息的太阳,他们的生活及其幸福安在?马克安式的灵知人对现世的彻底拒斥,必然意味着要求所有民众成为灵知人,在布伯看来,这是一种可怕的乌托邦想象。布伯提出所谓社会主义(等于民粹主义)的乌托邦,很清楚就是要与灵知主义的乌托邦对抗,维护人民的幸福想象。[46]
灵知主义的极端救赎论会直接损害此世秩序的基础,马克思主义的乌托邦不过是古老的马克安主义的世俗化变种。
布伯不是知识人?当然是。但布伯是犹太众先知一样的知识人,为民众想、甚至想民众之所想。凡不为民众想、餐风饮露、不识人间烟火甚至把人间说得一团漆黑的知识人,就是灵知人。
这种人所拥有的知识,不是为了大众的人间,而是为了自己灵魂生活的超生。柏拉图对话中出现的女巫狄俄提玛(Diotima),似乎就是一个这样的知识人的原祖。
《会饮篇》(Symposium)中有段著名的对话中的对话──苏格拉底转述女巫狄俄提玛如何教导他什么叫哲学智能(201d─212c)。[47]
狄俄提玛从常识开始。她说,爱智之知有如诸神之一的爱神,既不美也不丑、既不善也不恶、既非有知也非无知。这就是说,爱智之知不是任何一种人世间的知识,毋宁说,这种知是人和神之间的精灵(daimonion)。诸神不搞哲学──因为最高的知识诸神已经有了;常人也不搞哲学──因为无知是人的“欠缺”,这“欠缺”就是常人“不想弥补自己根本不觉得的欠缺”。如果把这话反过来说,意思就是:人世间常人所有的知识都是一种“欠缺”。常人不仅仅是大众,看来还包括那些在常人中颇有声望的智者。拥有爱智之知的人与常人和常人中的智者的差别究竟在哪里?在于爱智之知的人听从一种特别的爱欲的支配,这爱欲就是“精灵”:
他们【精灵】是人和神之间的传语者和翻译者,把祈祷祭礼由下界传给神,把意旨报应由上界传给人;由于居于神和人的中间,填满空缺,他们就把乾坤连成一体了。他们感发了一切占卜术和司祭术,所有祭礼、祭仪、咒语、预言和巫术一类的活动。神不与人混,但是有这些精灵为媒,人与神之间就有了交往,在醒时或梦中。凡通这些法术的人都是受精灵感通的,至于通一切其它技艺行业的人只是寻常的工匠。(页260)
哲人是法术家,而不是如今的自然科学家、社会科学家甚至人文科学家。这些科学都是“技艺行业”,搞这类行业的专家、教授不过是“寻常的工匠”──无论其行业技艺多高。但也不能把哲人身上的精灵看作轻飘飘的虚气,狄俄提玛说这精灵实际上是一种欲望──属灵的欲望,甚至说它就像喜欢追女人的男人们身上的情欲,只不过属灵的情欲追神明。
如何追神明?狄俄提玛说这是“奥秘”、一种美轮美奂的直觉──从人世间的个别事物脱离出来,一步步接近“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美妙”。狄俄提玛还说,苏格拉底有指望懂得属灵欲望的奥秘,但不一定有指望懂得这追神明的“奥秘”。
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崇拜的狄俄提玛密传的灵知,就是有精灵附体,从而能在神人之间传通信息。灵知人对根本“美妙”充满情欲,渴望与阿蕾特(ajrethv 德性、美好)做爱、生儿育女。反过来说,灵知人就对现世的情欲彻底冷感:他不晓得市场、法院、戏院──遑论酒楼在哪里,不清楚眼下党派打斗到何种地步,社会贤达或文化名人又闹出了什么爆炸性新闻、甚至国家安危近在眉睫──遑论招惹女学生的倾慕;他仅仅是自己的身体在这人世间,而这身体有如僵尸或行尸走肉,唯有灵魂“游心六合之内、八方之外”,对人世所有的一切视而不见(参柏拉图,《泰阿泰德篇》,173d-e)。[48]
如果听从狄俄提玛的教导,爱智者(或灵知人)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临终前的苏格拉底透露了这种生活的形式,那就是虽生犹死:“真正的追求哲学,无非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爱智者不会在意情爱的快乐,不会“挂念吃吃喝喝一类的享乐”──遑论“卖华丽的依服呀,鞋呀、首饰呀”一类。总之,凡属于肉体需要的一切,爱智者都不在意。“谁要说对肉体的享乐毫不在意,他就和死人差不多了”(参柏拉图,《斐多篇》,61b以下)。[49]据说在马克安一类灵知份子那里──甚至在正统的奥古斯丁那里十分突出的对身体的蔑视,恐怕没有苏格拉底在临终前表达得更好了:
我们追求的既是真理,那么我们有肉体的时候,灵魂和这堆恶劣的东西掺和一起,我们的要求是永远得不到的。……肉体使我们充满了热情、欲望、害怕、各种胡思乱想和愚昧,就像人家说的,叫我们连思想的功夫都没有了。冲突呀,分帮结派呀,战争呀,根源在哪里呢?不都是出于肉体和肉体的贪欲吗?……我们偶尔有点时间来研究哲学,肉体就吵吵闹闹打扰我们思考,阻碍我们见到真理。……人死了,非要到死了,灵魂不带着肉体了,灵魂才是单纯的灵魂。我们当前还活着哩,我想,我们要接近知识只有一个办法,我们除非万不得已,得尽量不和肉体交往,不沾染肉体的情欲,保持自身的纯洁,直等到上天解脱我们。(《斐多篇》,杨绛译文,页17)
柏拉图的苏格拉底似乎老早就从狄俄提玛那里得到爱智者应该如何生活的密传,但似乎直到临死之前,才把这密传公开直白地讲出来。在此之前,苏格拉底时常显得热爱肉体生活的样子──甚至乎像个同性恋追求“美少年的身体”(参见柏拉图《费德罗篇》)。这又是为什么呢?
柏拉图的苏格拉底似乎同样清楚,热爱灵魂的爱智是一种人的天性,这种天性的人在世上是少数。世上的大多数人热爱的是肉体生活,即便好些人追求知识,实际上还是从肉体需要出发、为了更舒服的肉体生活,不是真正的爱智。面对众多这类天性的人,你能对他们说:应该学会虽生犹死?[50]
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灵知人虽然与民众的天性不同,不想民之所想(肉体生活的快乐和痛苦),却没有必要、甚至不应该非要与自己天性不同的人也像自己那样过虽生犹死的生活。
苏格拉底式的灵知人干嘛非要顾及到如何处理好与民众的关系,而不是像某些极端灵知份子根本不理会这一问题?换句话说,既然已经把肉体生活看成灵魂生活的阻碍,就无法避免这样的推论:不如自杀算了,早点进入纯净的灵魂生活。
苏格拉底承认,这样的推论有道理。问题是,即便我们这类天性的人把肉体生活“比作监狱”,灵知人在现世有如囚犯,也“不得擅自打开牢门逃走”。因为,我们这类天性的人的身体同样属于天神管辖,没有得到天神的命令,“擅自把自己毁灭了”,不招惹天神生气才怪(参柏拉图,《斐多篇》,页10)。基于这样的被迫,爱智者还得好好呆在肉体生活中,一直等到天神把自己的灵魂召去。呆在肉体生活中,就得小心和与自己的天性不同的人相处,于是就有了区分隐微教诲和显白知识的讲究。
隐微教诲涉及的是真正的知识,这种知识有如灵魂的aletheia(亮敞),显白教诲与民众知识──doxa(公众意见)打成一片。能区分这两种教诲的人,才是有真知的医生,而非庸医和外行。可见,所谓密传知识不是基督教创造的,也不是灵知派独有的,而是希腊哲学中的一个传统。这一传统并非柏拉图的发明,而是来自寓意化的密传毕达哥拉斯主义(an alleged esoteric Pythagoreanism)。
“密传”是《灵知派经书》几乎所有文本的共同特征。整理“纳克、罕玛狄书卷”的专家们在介绍经书的性质时,一开始就说:
这些书卷最大的共通点是针对普通大众的疏离感、一种完全超越现世生活的理想盼望、一种与大众实践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包括要求放弃常人所欲求的现世物质利益,盼望和追求终极解脱。这种理想并不包括积极的革命,只是希望清晰美好的远像不被俗世污染,不与污浊的俗世为伍。[51]
可是,无论犹太教的灵知派还是基督教灵知人,都还不能与苏格拉底式的灵知人混为一谈。
虽然相当清楚的是,苏格拉底式灵知人与宗教的灵知人都与民众生活格格不入,都把现世的肉体生活视为“囚牢”,但这两种人仍然有几乎本质性的区别。
首先,苏格拉底的爱智是一种人智性的追求,尽管按狄俄提玛的说法,这种爱欲有如“精灵”附体,如此追求是从大地向天空的追求;在犹太教或基督教的灵知派那里,智能的追求是蒙恩─启示性的,是上帝的赐福。这种智能从天而降,人的灵魂领承而非追求本质上属于神的智能。因而,从根本上说,苏格拉底式哲人不应该被称为灵知人,准确地说,应该被称为爱智者。
苏格拉底临终前说的另一段话清楚地反映出这种差别:
公正呀,勇敢呀,包括智能本身都是一种净化。好久以前,创立神秘宗教的教主们说,凡是没受过启示、没经过圣典净化的人,到了那个世界上就陷进泥浊里了;受过启示、经过净化的人就和天神住在一起。我想,说这话的不是愚昧无知,他们的话包含着一番道理。据他们说,多数人不过是举着太阳神的神杖罢了,神秘主义者只有少数。照我的解释,神秘主义者就是指真正的哲学家。我一辈子尽心追求的,就是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哲学家。我追求的办法对不对,我成功没有,我相信一会儿我到了那个世界上,如蒙上天允许,我就知道究竟了。(《斐多篇》,杨绛译文,页21)
真正的灵知人会说,苏格拉底仅仅是个慕道者,仅仅在追求神的智能,还没有蒙神的智能的恩典。不仅如此,苏格拉底的慕道是没有指望的,因为他的方法肯定不对。虽然他晓得真正的智能是一种“净化”,学会智能就是经受启示和圣典的净化,但苏格拉底的追求并没有承纳启示,也不依靠什么圣典,而是单凭自己的理智。如此看来,苏格拉底当然不能算作灵知人。
苏格拉底式的爱智者在现世生活中并没有形成一种组织性的群体,不是在“宗教”这个词严格意义上的所谓宗教人。尤其对于基督教而言,教会是一个社会中的特殊群体,其中的成员至少自己已经将自己看作不同于常人的信徒。基督教灵知人是在这样的群体中被逐出的,而不是被民众逐出的。换言之,苏格拉底式的爱智者面对的是日常的民众,灵知人面对的是宗教群体中的信众。在这里,灵知派与大教会的关系,才像是苏格拉底的爱智者与民众的关系。这两种关系的根本差别可能在于:真正的爱智者清楚知道自己的天性与常人的天性不同,马克安跑到罗马教会去宣讲他的教义,表明他以为在与自己的认信相同的群体中所有人在天性上都是相同的。马克安一类灵知人还不清楚“知识人”信徒与大众信徒的天性上的差异,结果就像苏格拉底被公民判为渎神的人,马克安被教会判为异端份子。
教父们与基督教灵知派的冲突,就是替大众作想或顾及到大众的知识人信徒之间的冲突。教父们同样是菁英、知识人,希腊教父(例如克莱门和奥利根)同样重视灵知。克莱门和奥利根的作品中使用十分频繁的“神秘”一词,就是灵知知识,而且被说成世界中唯一的神秘──能战胜其它异教的假神秘的真神秘。但这些希腊教父们的灵知论与巴希理德(Basilides)或瓦伦廷(Valentinus)一类灵知人大师的灵知论不同,在他们眼里,这些讲灵知的人没有依据《圣经》,宣扬的是类似摩尼教或波斯拜日教(Mithraism)那样的危险学说。
按德高望重的Werner Jaeger的看法,克莱门和奥利根的“基督教灵知”来自柏拉图主义,所以史称基督教的柏拉图主义。当时强烈反对灵知派的不仅是基督教的柏拉图主义,还有异教的(也就是非宗教的)柏拉图主义。
何为基督教的柏拉图主义呢?
按迄今大大小小的教义史书的说法,采用了柏拉图哲学的术语和“体系”来解释《圣经》,就是基督教的柏拉图主义。然而,从刚才我们对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的智能的考察,所谓柏拉图主义的含义应该是知识人的神秘知识,这种知识乃是懂得,只有特别天性的人才能践行虽生犹死的生活,因此应该在现世人生中宣讲显白的教诲。倘若如此,基督教的柏拉图主义大概应该指的是这样一回事情:教父们很可能清楚,真正的灵知应该是密传解释(hierophantic),以别于教外者的“假灵知”,基督教神学同样需要隐密的教诲,可是,区分只有简单的信仰与具有更高的隐密灵知的信仰,与基督信息对所有人公开这一性质相矛盾。这样,教父们就必须作出选择,要隐密的教诲抑或显白的教诲。基督教的柏拉图主义可能意味着,某些教会知识人意识到在教会群体中的处境就像苏格拉底的处境。克莱门激烈反对异教的灵知派,乃因为当时大多有教养的希腊人信奉的希腊宗教形式不再是民众都信奉的奥林匹克诸神,而是讲究个人与神氏发生个体关系的神秘宗教。[52]
Jaeger虽然没有点明,实际上意思很清楚:教父们的认信虽不同于信众,但相当顾及与人民的关系。基督教柏拉图主义的真实含义因此是一种信仰的“科学”(含义是“谨慎”),也就是应该满足信众的胃口。教父们──尤其希腊教父也讲宇宙过程以及人的灵魂和命运的神话,但他们的讲法就相当顾及民众。对于大教会中另外一类教父──先知类型的教父来说,情形就不同了。拉丁教父德尔图良激烈反对马克安,是要坚持先知传统──与人民打成一片。他的两句强有力的名言──“雅典与耶路撒冷有何相干”;“正因为荒谬,我信”,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所谓“正统”基督教,可以说有两类,一类是顾及信众的基督教柏拉图主义,另一类是先知传统的平民主义。这两种“正统”神学都坚持将旧约的民众宗教传统基督教化、坚持常人的信仰理解。灵知派基督徒作为激进的灵知人,在信众中间不可能有吸引力;由于其信仰的个体性,灵知人基督徒群体自然缺乏凝聚力,不可能在教会中形成一种群体势力。也正由于这种非大众(等于大教会)性质的信仰,灵知派基督徒那里很难看到统一的教义。他们唯一共同的东西,也许就是从福音中看出隐深教义的能力。
《灵知派经书》中所描述的“异端”基督徒,“其实更像我们一般所认为的正统派基督徒”(《灵知派经书》导言,页5)。既然灵知派攻击大教会,显然就是不愿意与信众式认信妥协,或者说,他们想不通,信仰得救的人还可能会是这样的。“密传”写作对于柏拉图主义所起的是政治作用──不要对与自己天性不同的人讲自己天性喜欢的事情,以免打扰民众的肉体生活,也警防受到社会的迫害;当你所信奉或主张的真理不能成为社会的主流道理时,你的生命是有危险的。搞真理的人其实并不怕政治强权──因为强权并不关心真理问题,怕的是另一些也搞真理、但与你见识相左的人利用政治强权说你是“异端”。“密传”对于灵知派来说,也许有两种可能,要么真的是如许多论者说的,灵知人高标自己超出了大众信仰;要么就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到大教会的迫害。无论哪种情形,灵知派都不大可能想到苏格拉底所谓“高贵的谎言”的办法。
再说,对于灵知派来讲,这也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们并没有非要在现世常人中间生活不可的问题。
现在我们已经看到三种不同的知识人──再说一遍:知识人不是如今的知识分子,而是用灵知与神交往的人。对于古人来说,真正的知识都是灵知(与神交往),以至于可以说,所有类型的知识人都是灵知人。但先知式“灵知人”想民之所想,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哲人式“灵知人”为人民作想,相当顾及与人民的关系。激进灵知人则宣称与“单纯”(haplousteroi- simpliciores)的基督徒不同,“知”圣书的“真实”含义,根本不理会人民,宁可形成自己的小圈子──拒斥社会、退出社会甚至可能激进到要搞乱社会。灵知派与早期基督教中的柏拉图主义派都懂得“密传”,虽然“密传”在两者那里含义不同──灵知人高标常人不懂的奥义,柏拉图主义的教父顾及到常人来传达奥义,先知式的教父德尔图良根本拒绝“密传”。
大诗人歌德有段关于《圣经》的话,很能说明些问题:
理解《圣经》的问题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是原始宗教的观点,也就是来自上帝的完全符合自然和理性的观点。只要得到上帝恩宠的生灵还存在,这种观点就永远存在,永远有效。但是,这种观点太高尚尊贵,只有少数优选者才会有,不易普遍流行。此外还有教会的一种比较平易近人的观点;它是脆弱的,可以变更而且在永远变更中存在,只要世间还有脆弱的人们。未经污染的上帝启示的光辉太纯洁太强烈,对这些可怜的脆弱人是不适合而且不能忍受的。于是教会就作为中间和事佬插足进来,把这种纯洁的光辉冲淡一些,弄暗一些,使一切人都获得帮助,使不少人获得利益。通过基督教会作为基督继承人能够解除人类罪孽这种信仰,基督教会获得了巨大权力。基督教僧侣的主要目的就是维持这种权力,来巩固基督教会的结构。[53]
歌德把事情说穿了。怎么会这样呢?因为启蒙时代已经来了。
教会要想统治,就要有一批目光短浅的群众向它鞠躬,甘愿受它统治。拥有巨资的高级僧侣最害怕的莫过于让下层大众受到启蒙,他们长久禁止人民大众亲自阅读《圣经》;能禁止多久,就禁止多久(《歌德谈话录》,页254)
这样的话,即便攻击大教会的灵知派也无论如何是讲不出来的。
从约阿希姆到科耶夫:历史玩完了?
二十世纪晚期一场戏剧性突变──八九“苏东波事件”后,日裔美国学者富山不失时机,立即发表了《历史的终结》,引起一阵纷纷议论。
福山说,人类在接近千年的终点时,威权主义政治和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充分显出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败相。威权主义和社会主义与自由主义一样,都是隐含普遍有效性的意识形态,它们之间的生死搏斗占据了人类近几百年的历史。这场历史的理念之战打到最后,威权主义和社会主义这两个巨人都倒下了,“战斗圈内的竞争者只留剩下一个人,即自由民主──个人自由和人民主权的学说”。[54]
自由民主理念战胜主义理念以后,环视全球,竟然再也找不出理念对手:历史终于玩完了。
为何没有人类理念的冲突,历史就玩完了?
这里所谓的“历史”,不是指通常意义上的人类历程,不是史学家们说的人类自然史、社会史、经济史,而是具有精神理念的“历史”、属灵的“历史”,黑格尔花费毕生精力描绘的那个身上携带着自由理念的普遍历史。众所周知,马克思的主义理念不过是对黑格尔的这一“普遍历史”理念的改述,从而挑起了主义理念与自由主义理念的历史决斗。主义理念有如历史的巨人,自由主义理念则像个历史的矮子,两者之间的厮杀其实是兄弟相残。历史的矮子竟然击败历史的巨人,历史真的狡狤得出奇。无论如何,黑格尔描绘的那个身上携带着自由理念的普遍历史终于走完自己的艰辛历程,驻足于自由民主政制和经济技术统治的人间乐园。
“普遍历史”的观念与古希腊和中国古代的自然循环的历史观念都不同,按照这种观念,历史具有强烈的向前发展的动力,谁要阻拦,只会自取灭亡。如此历史的动力来自人类的某种精神理念,黑格尔说是“自由”,马克思说是“解放”。理念的冲突只会使得历史的动力更为强劲。一旦这场理念的冲突完结,“自由”理念也实现了自身,“普遍历史”也就完结了。
“普遍历史”终将在自由民主理念的实现时完结,这样的说法并非富山的高见,而是来自二十世纪的哲学大侠客、黑格尔秘传的头号解释家、俄裔法国人柯耶夫(Alexandre Kojeve)。
早在四十年代,科耶夫就预言,别看主义运动在全世界四处点火,终归不是自由主义的对手,自由民主政制普遍同质的技术统治将是“普遍历史”中最后的笑者。福山回顾源于霍布斯的个人自由理念在黑格尔的历史绝对精神引领下,穿过马克思和尼采这两股逆流走向最后胜利的现世过程,像在验证科耶夫的预言。[55]
尽管引经据典、辅以种种统计数据,引来一时喧哗,福山的“历史终结”论却是地地道道的流俗之作,浮惑不根之说多多。不过,福山也不是一点功绩没有,至少重新唤起了人们对科耶夫预言的兴趣。[56]
柯耶夫十几岁时遇上连串俄国革命,乘机到黑市倒卖肥皂,嫌了不少,结果落入捷尔任斯基的肃反委员会手中。柯耶夫聪明过人,竟然可以从“契卡”手中溜之大吉。二十年代初,斯大林驱逐不受苏维埃欢迎的人,柯耶夫跑到德国,跟名气很大、有学无识的Karl Jaspers读博士学位,研究俄国新宗教哲学之父索洛维耶夫(Vladimir Soloviev)的神秘哲学,却自称主义者。读完学位后,柯耶夫跑去巴黎求发展。希特勒执政那年,在巴黎高师主持黑格尔研讨课的俄国人Alexandre Koyre教授要去埃及,请柯耶夫代课。在课堂上,科耶夫解释了黑格尔的“历史终结”说。
当人类不再行动,即不再通过浴血奋战、通过创造性劳动来否定和改变自然以及社会现状,历史也就终结了;当实际现状完全达到人类意愿(即人类对认识自己在世上独特性质的意愿),使他心满意足,人类也就不再行动了。如果人类真正和完全满足于现有状况,就不再存在任何实际意愿,从而不再去改造现实,同时也不再真正改造自己。他的唯一“意愿”──如果他是哲人的话──将是了解现况及其后果,并且通过言语来展示自己的了解。哲人的才能就是对全部现实作出充分完整的说明,从而最后使人类(即使是哲人)心满意足:他将永远不再反对哲人的说明,正如哲人已经不再反对被自己所说明的现实一样。这样,哲人不带辩证性(即不带关于否定的方式)的说明就成为绝对真理,这个真理不再形成任何哲学“辩证”,永远不会成为同某个反论对立的“论断”。[57]
柯耶夫在高师讲了六年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手里从来没有讲稿。他每念完一段黑格尔“经文”便“口说”黑格尔的微言,竟然拐走了几乎所有战后法国知识界著名哲人的灵魂。阿隆和伯林这样的现代政治哲学大师都称柯耶夫是他们所见过的最有智能的人,如今名声显赫的傅科、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德娄茨(Gilles Deleuze)也以自称为柯耶夫的所闻世弟子为荣。
柯耶夫没有留在高师成为“学院哲人”──他看不太起学院哲人。在朋友的帮助下,科耶夫混入了法国政府高层,在财政部外务委员会当高参,影响战后法国的外交政策不说,还成为欧洲共同体最早的设计师、关贸总协议的起草人。[58]
科耶夫为什么觉得当学院哲人没有前途?
哲人以历史的理念为生,历史的终结意味着理念的消亡,历史之后,哲人的使命不复存在,哲人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在对黑格尔的解释中,科耶夫揭示的根本秘密,看来还不是自由民主政治终归会赢得历史的最后笑声,而是哲人之死。[59]按苏格拉底─柏拉图的想法,真正的哲人是“素王”、现世中没有王冠的主人。主人依赖奴隶才成为主人,民众是哲人在精神上的奴隶。哲人成为主人,仅因为他手中有理念。人分为“主人”──柏拉图意义上的“立法者”与“奴隶”──大众,人类才有了上进的动力因素。没有“主人”与“奴隶”的区分,人人都是常人──大众,人类生活就会变得懒散。没有生存的紧张(斗争精神),也就无所谓历史不历史了。
我们最终能够说:人是随着最初的斗争诞生的,历史是随着最初的斗争开始的。这个斗争以主人和奴隶的出现而告终。也就是说,人原先并不是主人、也不是奴隶;没有主人和奴隶的地方也就没有现实的人(为了成为人性的人,人们至少必须分成两部分)。人和人之间相互作用的历史、人们与自然之间相互作用的历史、世界史,就是战胜者──主人同劳动者──奴隶之间相互作用的历史。因而,到了眼下,历史进入了静止状态,在其中,主人同奴隶之间的差别和对立消失了,在眼下,主人停止其为主人,因为不再存在奴隶;奴隶也停止其为奴隶,因为不再存在主人(再说奴隶也成不了主人,因为不再存在奴隶)。[60]
既然充满斗争和奋斗精神的“历史”基于哲人与人民的差异,“历史的终结”就意味着这种差异的消失。自由民主生活世界的含义是:人类生活中不再需要有特殊精神的人。然而,现代自由民主的政治理念发端于霍布斯,在霍布斯那里,所挑起的人类争战又显得是充满特殊精神或受一种属灵精神引导的:
由于撒旦统治着今世的黑暗,所以称他为今世的国王(参《约翰福音》16,11)。因此,与信者(光明的子民)相对立,在撒旦统治下的人们,便被称为黑暗的子民。……认识到这一点后,《圣经》中这些以及其它地方所提到的黑暗的王国便只是一个骗子的联盟,为了在今世取得统治人的权力这一目的,力图以黑暗和错误的说法熄灭人们身上的天性和福音之光,破坏他们进入未来的上帝国的准备。[61]
这话明显区分了两类人:“光明的子民”与“黑暗的子民”。如此区分不就是“主人”与“奴隶”的区分的一种表达式?霍布斯的自由主义政治哲学不是以消除人的内在黑暗为出发点?
自由民主理念的胜利难道不是一种精神的胜利?
“历史”终结了,说明它曾经有过开端。如此有开端和终结的“历史”观念,显然不是霍布斯提出来的。霍布斯挑起的自由之战,不过是这一有开端和终结的“历史”争战中的一个阶段──即便是最后的阶段也罢。古中国和古希腊的智能都把人类生活置于自然的宇宙之中,在这宇宙之中,只有某种质的循环,没有什么“开端”和“终结”。
这有开端和终结且充满斗争的“历史”如何开端的?
开端于《旧约》的创世纪?但《创世纪》只讲“创世”,没有讲世界的终结。是否来自《新约》?固然,《新约》中明显出现了一种强烈的“终末”期待,但这种期待注重的仍然是现世的悔改,在“终末”的时间压力下赶紧重新做人。《新约》中并没有明确提出一种有开端和终结的“历史”观念,突显的仅是现世与上帝国之间的紧张。
经过在思想史中的一番深入侦察,沃格林(Eric Voegelin)发现,有开端和终结的“历史”观念来源于十二世纪的一位灵知人约阿希姆(Joachim da Fiore,1135─1202)。
布洛赫在《乌托邦之灵》中讲到马克安时,曾一并提到这位约阿希姆;在晚年的《希望原则》中,布洛赫对约阿希姆作了更详尽的论述。[62]
如此看来,约阿希姆与灵知主义的鼻祖之一马克安有关系。如果用儒教思想史上的人物来比拟,马克安与约阿希姆的思想关系,有如公羊子与何邵公。
1188至1189间,约阿希姆在Fiore创办了一所修院,其院规很快声名远播,深得教宗和君主称赞,受到当时各界人士敬重,因而史称Fiore的约阿希姆。作为神学家,约阿希姆对三一论有精深的研究。他生前刊印的唯一著作是为反驳隆巴德(Petrus Lombardus)而写的De essetia seu unitate trinitatis (论三位一体的本质和统一性),死后不久就被第四次拉特兰公会议(Laterankonzil)划入禁书之列(1215)。随着文艺复兴的春风,约阿希姆的哲学论著Concordia Novi et Veteris(《新旧约合参》,威尼斯1519)及解经著作Testamenti Expositio in Apocalypsim(《启示录诠解》)和Psalterium decem chordarum(《十弦琴诗篇》,威尼斯1527)才得以刊行。[63]约阿希姆的思想因此是在文艺复兴之后才得以开始传播的。
约阿希姆在批评隆巴德的书中说,隆巴德将“一体”与“三位”的关系搞得过于松弛,以至于弄出来一个“四位”。这类三一论思辨并非约阿希姆在思想史上留名青史的原因。约阿希姆的三一论学说的独特之处在于,讨论上帝、基督和圣灵之间关系的三一论变成了一种三阶段式的历史神学:旧约中的父神之国基于律法和敬畏、新约中的圣子之国基于恩典和信仰,随后将有由爱充满的圣灵之国(第三王国)的时间突破。圣父、圣子、圣灵的不同身位,其实是三个历史的王国,三者的更替是一个历史过程、人类行进的三个阶段。基督临世以来,人类就进入了圣子王国的历史阶段,也就是如今人类所处的历史阶段。即将来临的是圣灵的历史阶段,这将是人类历史的终结之时。圣灵是永恒的福音,其历史的时间突破将带给人类僧侣制的大一统世界。在这一终极的福祉世界中,基督徒与犹太教徒和其它异教徒的理念冲突消弭了。
约阿希姆的这种三个王国的政治神学从根本上改变了传统基督教世界观的二元框架,圣与俗的紧张不再处于超世与现世之间,而是内在于现世之中──从圣父纪元(旧约宗教)到圣子纪元(新约宗教)再到圣灵纪元──据说应在1260年出现。每一纪元都以一个主导人物与其两个先行的先知的三一体开始:旧约纪元是亚伯拉罕、新约纪元是耶稣,圣灵纪元的主导人物据约阿希姆说,是一个“来自巴比伦的神”(Dux e Babylone)。一旦把现世与超世的二元紧张转变成内在于现世历史的结构,历史的开端和终极就出来了。
国朝学界对于历史的三段论式相当熟悉,因为马克思主义给我们带来了这种历史的三段论思维。讲历史的三段论,是十九世纪欧洲哲学的时髦,并非马克思的发明:黑格尔、孔德甚至尼采,都没有跳出三段论式的历史思想。如果进一步追溯,通常也就追到维柯为止。查出一个约阿希姆,无疑是思想史上的一个重大成果。这样一来,现代性问题的起源时间又得大大提前。
提前到什么时候?中古前期与后期之间:约阿希姆的历史三一论本来是要解决奥古斯丁的政治─历史神学遇到的重大困难,无意中成了现代政治理念和历史哲学的开端。
奥古斯丁神学是在反对灵知派的斗争中发展起来的,因此,毫不奇怪,奥古斯丁相当关注对历史的解释。按照奥古斯丁的解释,救恩历史虽是超越的精神领域的基质,由于基督的临世,超越的基质已经在教会制度中成了现世中的身体。但是,这种历史观在罗马帝国灭亡时遇到了困难。罗马本来是大公教会的符号,大公教会与罗马帝国是一体的。罗马帝国的灭亡不就等于大公教会的灭亡?为了避免这一推论,只能将罗马帝国的灭亡解释成世俗历史的终结。否则,大公教会的正当性会随之动摇,救恩历史就没有现世承载体了。
奥古斯丁处于罗马帝国衰微时期,他敏锐感觉到上述问题无法避免,于是提出个体化的终末论,也就是把初代基督徒的基督重临问题转变为个体灵魂的命运问题。既然基督的灵活在教会中,教会制度可以负担个人的悔罪。通过将大公教会的正当性与个体灵魂的命运联系起来,奥古斯丁就回避了现世何时终结这一原初基督信仰一开始就有的问题。
对于基督徒来说,世界终末问题是不可能取消的,取消终末期待无异于取消基督信仰。基督再来时将带来新天新地,这是认信基督的人活着的信靠;但基督重临的传言一直没有兑现。到九世纪──也就是上一个千年快要终结时,虽然蛮族入侵引致的几百年混乱已经开始过去,原罗马帝国的地区逐渐形成新的政治统治,千年快要终结反倒使得现世终末的盼望感觉日益强烈甚至急迫起来。当时,民众传说、诗歌和文学中,出现了各种千禧年政治想象。然而,新的千年过去了,基督重临的终末时期并没有到来。大公教会的基督信众必然会产生疑问:究竟终末时期何时到来?
看来,约阿希姆的历史三一论是对这种感觉作出的思想反应。为了给何以终末时期并没有随新千年到来,必须重建基督教对现世历史的解释。“打破曾经规定中古形而上学的奥古斯丁二元历史观,提出属灵教会(ecclesia spiritualis)作为与旧约和新约的宗教对立的第三者”,看来是可以说得通的。[64]
按照这种说法,虽然新千年来了,救恩历史与现世历史的时刻并不一致,如今仍然处于新约纪元,正向圣灵纪元转变,这种转变是一种现世历史的进步──走向生活的更高形式。在新约纪元,历史中还有魔鬼,因而还会有精神的冲突和斗争,圣灵纪元才是普遍同质的历史最后阶段。
在圣灵纪元的历史终结阶段,圣子以及从前的先知都会老朽,甚至成为敌基督者,应该清除。圣灵纪元来临之前,应该摧毁魔鬼的教会,与其先知和假福音展开最后的争战。约阿希姆说,圣灵时代将是僧侣团体的更高形式,一位马上就要来的新先知Elias将宣告这一历史未来的政治形式。
当然,约阿希姆所属的圣本笃会已经预先体现了这一未来的政治形式。[65]
约阿希姆本人并不是小教派的神学家,而是大教会中的僧侣组织的成员。他提出的历史图画,并非在初代神学和圣经中找不出蛛丝马迹──尤其是《新约》中的《启示录》。事实上,当时的各种小教派和大教会都分享约阿希姆的历史神学──具有正统地位的圣芳济各派和Fra Dolcino派就自称跟随约阿希姆的异像。约阿希姆的思想是否正统,其实倒不是问题的要害所在。引入兴味的是这样一个政治哲学思想史问题:约阿希姆历史神学的非制度化属灵制度构想如果真的触发了现代激进的革命,应该是在现世大地实现上帝国的律法,怎么会成了没有灵魂和理念的自由民主政制?
沃格林在《新政治科学》中断言,约阿希姆的历史三一论的终末论是“迄今仍然支配现代政治社会的符号装置”。约阿希姆的历史神学提供的对现代产生了深远影响的思想符号主要有四个,首先是历史三阶段的符号:把历史进程理解为三个自行脱落的时代更替,最终到达第三王国。近代人文主义和百科全书派对上古、中古、新时代的画分(图尔戈【Robert Turgot】)、实证主义的所谓“神学阶段”、“形而上学阶段”、“实证阶段”的画分(孔德)、黑格尔和马克思的正反合辩证历史图式,乃至民族社会主义的第三帝国论,都是约阿希姆的历史神学提供的符号的变体。
然后是约阿希姆的僧侣政治论提供的领袖符号。但丁的帝国政治神学明显受到约阿希姆极大影响。在沃格林看来,孔多塞(Condorcet)、孔德、马克思的超人观念──也许我还可以加上韦伯的魅力领袖观念,都是约阿希姆的僧侣领袖观的变体。与历史三阶段符号和魅力领袖呼号相关的是新纪元的先知符号:只有信靠启示、懂得灵知思辨的人,才能认识有开端和终结的历史整体。属灵先知的符号在历史三段图式的推导下必然导致圣人─俗人一体的符号,其含义是扬弃现世的政治制度,所有人在属灵先知的带领下成为自主的人。历史终结之时,人人都是僧侣一样的圣人了。圣灵王国终将扬弃现世的教会,因为历史中的教会仅是恩典的工具,圣事的施主是多余的。在第三王国,人将直接得救,过一种原则上不需要任何制度权威、仅靠圣灵的生活。这一共同体理念在后来产生了形形色色的变种:从中古的小派、近代的清教徒及其世俗化形式──民主信徒,到马克思的神秘主义(沃格林在这里可能暗指布洛赫)。[66]
按沃格林的勘察,约阿希姆历史神学最关键的要核是,“赋予历史的内在过程以意义,这在奥古斯丁那里是根本没有的”(沃格林,《新政治科学》,页174)。在一开始,历史意义的内在化不过指救恩历史的神圣意义的现世化,现世历史中的意义,毕竟还是从神圣救恩来的。后来,神圣意义的现世化变成了彻底的世俗化,这就是说,现世的目的意义不是从超越的救恩来的,而是现世孳生出来的,现世历史从自身中找到了终极的动力因素。从神圣意义的历史现世化到彻底的世俗化,花费了近代好几百年的时间,直到十八世纪才真的出现。世俗的僧侣们从自然状态、而非上帝国中找到了新的历史发展“规律”,历史的意义完全变成世界之内的,不再依靠超越的突破。“历史过程作为整体并不是一个经验的对象;历史本身并没有理念目的,因为历史过程本身伸向未知的未来”。但自由民主的历史哲学为历史安排了终末目的,这个世界之内的理念目的(eidos)就是自由民主,如霍布斯所表达的,其含义就是只求现世的安逸,个人性命和私有财产是头等重要的东西。
苦修的僧侣制度的形成,使得本来与普通信众打成一遍的大公教会中出现了信仰上的身份差异,在教会内部制造出一种新的圣俗之分。约阿希姆是僧侣制度的共同体生活理想的代言人,现代历史争战中的精神动力,看起来都源于这种属灵的僧侣精神。虽然霍布斯根本改述了人的现世生活诉求,仍然采用的是与魔鬼作最后争战的启示录式激励形式来实现这一诉求。寻求现世的永恒和平的努力,变成了一场与“黑暗的子民”的最后争战。
不过,约阿希姆的第三王国的僧侣生活形式固然是一种政治形式,毕竟是属灵式、而非建制式的。在未来的政治形式中,人只是纯粹精神地生活──不仅魂属灵,身体也属灵,圣灵的自由王国因此是人性的根本转变。布洛赫的“乌托邦精神”和“希望原则”听起来更像约阿希姆的属灵无政府主义的回音,“乌托邦精神”所要求的仍然是人性从“属血肉”向“属灵”的根本转变,尽管布洛赫借助了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历史哲学的表达式。霍布斯同样要求一种人性的根本转变,只不过转变的方向刚好相反,应该从“属灵”转变为“属血肉”。无论“属血肉”的还是“属灵”的,在与对方展开争战,都采用的是约阿希姆的历史图式。“属血肉”的与“属灵”的相互把对方视为魔鬼,现代性历史就在两个魔鬼的厮杀中走了过来。如今,“属血肉”的终于战胜“属灵”的,有开端和终结的“历史”是属灵人提出来的,属灵人战死,“历史”也就玩完了。
早期基督教灵知派在大众教会的压力下被判为“异端”,成了受大教会政治迫害的小派,尽管灵知派并没有提出一种政治教义。四世纪期间,西罗马帝国的基督教灵知派在大公教会的压制下几乎完全消声匿迹了。可是,到七世纪时,为什么灵知派在地中海地区又重新出现了?
据说这种复兴的种子来自东罗马帝国的巴尔干省。三世纪中叶以来,亚美尼亚出现了种种灵知派。在东罗马帝国的巴尔干、小亚细亚、保加利亚地区,大教会的制度化力量远不如西罗马地区的大公教会,以至于灵知小派到5世纪还一再挑战正教的宗教议会(Synoden)。七世纪末的保罗圣像画教派(die ikonoklastische Sekte der Paulikianer)和十一世纪的上帝之友会(Bogomilen),都是历史上有案可查的相当活跃的小派。这些教派坚持说,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是魔鬼,拒绝此世和对生活的享受。据说,由于受到迫害,上帝之友会在十二世纪逃到法兰西南部,在那里接上了西方大教会中的灵知薪火,尽管与大公主义发生激烈冲突,仍然在洁净派中延续下来。按沃格林的调察,九世纪以来在欧洲出现的基督教灵知小派都是从东罗马帝国的灵知派流窜过来的。沃格林的想象力更为奇妙地确定,现代性的各种政治运动(无论马克思主义、自由主义还是法西斯主义)的形式,都与中古灵知主义小派有亲缘关系。据说,人的某些本质并不随历史变迁而改变,而人的某些在任何时代和任何地方都可能出现的经验,在历史中总是一再以可比较的符号和社会组织形式表达出来。[67]各种灵知教派在历史的不同阶段东突西现,最终成为新教的先驱、甚至新教本身,现代世界就在其中诞生了。
约阿希姆的历史三一论思想是否与这些灵知小派的东突西现有瓜葛,不得而知,灵知精神为何可以在神圣罗马帝国的大公教会中的复现,仍然是一个问题。也许,问题的关键不在东罗马帝国流窜的灵知小派的影响,而在神圣罗马帝国的大公教会中出现了苦修僧侣组织。制度上独立、且与普通信众有身份差异的僧侣集团,为灵知精神的卷土重来提供了在大公教会内制度上合法的基础。大公教会中独立的苦修僧侣组织无异于使得从前受到压制的灵知小派重新合法化。
这些问题需要留待史家考证,与这里要讨论的何以“历史玩完了”的问题也没有多大干系。
重要的是,约阿希姆的历史神学是迄今可以从思想史中找到的最初的圣灵历史论。即便对于大公教会来说,约阿希姆的历史神学也是革命性的,因为它暗含这样的预示:即将来临的圣灵王国最终要扬弃现存的国家和大教会制度。完全可以理解,约阿希姆刚死不久,大公会议就宣布禁掉约阿希姆的三一论。布洛赫称约阿希姆的思想是“中古社会乌托邦最富成效的遗产(diefolgenreichste Sozialutopie)”、近代乌托邦激进运动(比如“革命神学家闵采尔【Thomas Munzer】”)的精神先驱;反之,反乌托邦的思想家会把约阿希姆看作现代世俗化属灵革命的滥觞。从这一角度来看,沃格林的想象力并非离谱。
按洛维特的分析,近代启蒙思想是约阿希姆历史神学的世俗版本。比如说,莱辛提出的所谓“人类教育论”就不过是约阿希姆的圣灵王国论的具体实施方案。莱辛并不认为十三世纪的“宗教狂热份子”的“世界三重年龄”说是什么奇谈怪论,其失误仅仅是操太心急。圣灵王国必须经过一个人类的“普遍教育”──“启蒙”的阶段才可以达到。“启蒙”既是人类自我实现的国,又是基督教启示的实现。
莱辛的启蒙思想直接启发了圣西门主义者和孔德的三阶段历史哲学──接下来就是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了。从费希特、黑格尔到谢林的德国古典哲学,全都弥漫着一股扑面而来的灵知主义气息,热情拥抱《约翰福音》中的“灵知”精神。洛维特断言,德国历史哲学中的所有基本主题,都是约阿希姆的圣灵王国论的变形。圣灵王国论的关键是,历史必将走向超越圣子的历史纪元,这无异于要扬弃基督教会的历史纪元。谢林认为自己从约阿希姆的历史三一论中看出了这样的暗示:“基督之后的基督教不再处于异教新的超自然福音与宇宙力量的紧张关系之下,而是自由地发展成为一种完全自觉的人类科学。……基督宗教的进步并非简单地在于他的传播,而在于把局部的灵知发展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科学”。沿着谢林的神话哲学铺设的道路,尼采“重估一切价值”的行动,本质上就是向将要终结历史的圣灵王国发起的最后冲刺。尼采不过披着“未来哲学”的外衣宣告新的福音,重新为欧洲的历史开元年。按洛维特的解释,《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开篇的“论三种变形”就是约阿希姆三一论的变形:
骆驼的“你应该”是《圣经》的法则,狮子的“我要”是近代的局部自由,而宇宙的孩童的“我在”则是一种与上帝、即与世界重新和解的亲在自由地要着必然性的未来。[68]
“论三种变形”是《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卷的第一篇,该卷最后一篇题为“论馈赠的道德”。在一次施特劳斯主持的《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研讨课上,施特劳斯问:诸位不妨想想,为什么在整个第一卷中,唯有这一篇分为三小节?见没有谁答得上来这个问题,施特劳斯解释说:分为三节的写法,是对《新约》和基督教三一论的滑稽模仿。扎拉图斯特拉作为道德的馈赠者是圣父,圣子就是未来的馈赠,圣灵则是一个人自己的精神孤寂。权力意志在这里展现为一种个体性的创造力,有能力使自由的死的虚无变形为人类历史下一新纪元的价值表。在第三节里,扎拉图斯特拉要自己的门徒拒绝他本人,无异于说要拒绝基督,因为基督纪元就要过去了。[69]
将施特劳斯对“论馈赠的道德”的解释与洛维特对“论三种变形”的解释联系起来看,扎拉图斯特拉的约阿希姆面目真的活龙活现了。在施特劳斯所谓表征圣子纪元的第二节的结尾,扎拉图斯特拉的如是说多么富有走向新纪元的朝气:
是啊,大地应变成康复的处所!大地四周已弥漫着新的气息、带来康复的气息──一种新的希望!(见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译本)
二十世纪初在欧洲、甚至俄国思想界弥散开来的灵知气息,就这样被尼采煽起来了。据洛维特说,梅烈日科夫斯基未来的圣灵宗教论也是黑格尔、谢林、尼采传染过去的。这无异于说,梅烈日科夫斯基的第三王国论依然来自于约阿希姆,尽管经过了德国的灵知哲人的转手。
洛维特对约阿希姆的关注,很可能来自沃格林。在早年(1938)写《政治的宗教》一书追溯现代政治运动的根源时,沃格林就追溯到约阿希姆。[70]
当时他关注的问题主要是:历史如何变成了精神符号世界的表征,或者说何以历史具有了所谓宗教的意义。在沃格林看来,保罗将世界历史划分为异教的自然法王国、旧约先知摩西的律法王国和基督的王国时,历史就被赋予了一种宗教意义的图式,但保罗并没有提出一种历史神学。
约阿希姆将三一论历史化,把世俗历史解释成救恩历史,历史的宗教意义图式才真正形成,并成为近代进步观念的始作甬者、美国─法国─俄国革命的历史精神原模。固然,约阿希姆的历史神学只是现代世俗革命的一种必要条件、而非充分必要条件。有了这种历史神学未必就一定有美国─法国─俄国革命,但没有这种历史神学,肯定不会有后来的这些革命。这样一来,韦伯的资本主义精神源于清教徒的命题就完全被推翻了。
沃格林的命题等于说,整个现代性理念都不过是灵知主义的世俗化:圣灵终末的历史内在化提供了一个虚假的现实图景、“反实存的梦寐世界”。自由主义的政治实践及其对手主义政治实践,都是灵知主义的产物。然而,自由主义明明宣判了属灵精神人的死刑,普遍同质的技术统治的国家是对属灵的上帝国想象的最终替代,使得现世生活永远摆脱另一个超越世界的魔影的干扰,自由主义的最后胜利何以可能被称为灵知主义的胜利?科耶夫在解释黑格尔的“历史终结”说时讲得很清楚:
人的理想具有这样的性质:它能够被一个会死的并意识到他的会死性的人实现。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谈得上实现人的理想。换言之,基督教的合题不应该在彼岸、在死后才产生出来,而应该在此岸、在人活着的时候就产生出来。这就意味着承认个别的超验普遍的东西(上帝)必须被一个内在普遍的世界取代。对于黑格尔来说,这个内在普遍的东西只能是国家。所谓应该由上帝来实现的天国,必须在国家中并通过国家在尘世王国中来实现。[71]
将反对这种尘世王国的理想──反对自由主义的现代性看作灵知主义,才不那么离谱。布洛赫的灵知马克思主义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如果把自由主义看作灵知主义的世俗化版本,反对灵知主义就显得是灵知主义的反灵知主义。[72]
十九世纪后期以尖锐泼辣批判自由主义政制闻名的西班牙外交家、天主教思想家柯特(Donoso Cortes)看到,现代启蒙革命之所以极度危险,正因为它以尘世的肉欲解放为神圣的终极目的,把本来属于上帝的事情的终末拯救变成了现世的人的事情。[73]
柯特对世俗灵知主义的猛烈攻击,其出发点恰恰来自原初的中古灵知主义,正如洛维特谈论约阿希姆时在一个脚注中提到的那样,对于柯特来说,现代世俗的灵知主义不过就是危险的“新教异端”。
要充分理解二十世纪末自由主义取得的“终结”历史这一伟大胜利的深刻含义,看来关键在于搞清自由主义究竟是不是灵知主义,即便加上“世俗化”的限定。
前文已经说到,霍布斯的《利维坦》是自由主义精神的开山鼻祖,而《利维坦》恰恰选用了旧约圣经的隐喻来表达其战斗精神,显出一付启示录的终战气概。据施米特的解读,霍布斯用“利维坦”作为他论述国家学说的书的名称,带有阴险的用心。换言之,《利维坦》采用的是“隐微”写作方式。霍布斯看起来是在基督教圣经思想的形式下谈论国家问题,其实是要废除基督教的“政治神学”。霍布斯实际上认为,犹太基督教的“政治神学”主张世俗政权对宗教群体没有充分正当的法权,这必然导致政教分离、进一步则导致国家与社会的分离。一旦国家与社会分离,国家就消亡了。对于霍布斯来说,国家的消亡对于人类生活秩序是件可怕的事情──人类将永远呆在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状态。霍布斯决定用圣经神话作为他的政治论著的书名,其含义只能理解为针对千禧年主义的殊死斗争,以便建立一个内在世俗的同构型的政治秩序。施米特没有说取消国家的企图是灵知主义搞的鬼,而是把这阴谋栽到散居犹太人头上。施米特说,这些没有国度的人企图搞乱对他们来说异教的世界,霍布斯用“利维坦”作书名的真正含义是,抵抗这种无法无天的威胁。《约伯记》中的“利维坦”本来喻指“千山上的野兽”(《旧约诗篇》,50:10),也就是异教徒,霍布斯反其意而用之,实际上是针对犹太人,以便最终征服和吞没利维坦。[74]
施米特写作《利维坦》研究时,正处于他在纳粹统治下的所谓“内在流亡”时期,他对隐微的《利维坦》的解读,本身就是一篇隐微文本。把霍布斯的“利维坦”用意说成反犹太千禧年主义,施米特在纳粹统治下的生活就安全了。因此,施米特的解释不可按其表面说法来理解。不过,这里不能来细究这一问题(详另文)。对目前的问题来说,施米特的解释至少提供了一条理解霍布斯的思路:采用灵知主义的方式清除灵知主义的政治构想;或者说,站在犹太基督教的立场清除犹太基督教的政治理想。具有灵知主义姿态的自由主义最终目的是要消灭灵知人这一真相,就大白于天下了。
如此来看,韦伯所谓资本主义精神源于新教的命题仍然没错,只不过,这自由主义精神恰恰是危险的“新教异端”,它将使得人类没有理想、没有精神、没有斗志。福山欢呼自由主义的最终胜利,无异于庆幸危及人类生活品质的危险来临。
更早预见到自由主义会胜利的科耶夫是不是为历史在这里“终结”乐呢?
据说科耶夫是黑格尔左派─马克思主义的信徒,他显得深悉世俗灵知主义的精神实质:所谓普遍同质的技术统治的自由民主制,就是现世的神圣理念的终极实现。黑格尔左派对推动基督教精神彻底的历史内在化不遗余力,在科耶夫那里得到最终的完成式表述:自由民主理念和技术统治的社会,就是基督教理想的实现。[75]
就思想的逻辑而言,科耶夫的论断才是约阿希姆历史神学的世俗化的完成。
然而,柯耶夫尽管早就预言,自由资本主义与马克思的主义两雄相争,前者最终会得胜,却从来没有把这对意识形态的敌人看作本质上不同的东西。对于柯耶夫来说,自由主义和主义都是现代性意识形态,都追求以现世生命的享乐为理念目的的历史终结。哲人之死,人类生活再也没有理念的动力,将是人类的未来。但科耶夫对于国家化的无聊时代──技术同质的自由民主时代的到来,并没有一种庆贺心态。
灵知人是一类特殊的哲人,他们的职业就是生产理念。在以自由主义(美国)和社会主义(俄国)为标志的现代世界,灵知人死定了。1935年,二十世纪最强有力的哲人海德格尔作了著名的“形而上学导论”的讲演,在讲演的引论部分──也就是说明“形而上学基本问题”的部分,海德格尔谈到了美国和俄国这两个一丘之貉。
形而上学问题与美国、俄国有什么相干?这不是风马牛吗?
在我们说世界的没落时,世界指的是什么?世界总是精神性的世界。动物没有世界,也没有周围世界的环境。世界的没落就是对精神的力量的一种剥夺,就是精神的消散、衰竭,就是排除和误解精神。现在我们要从某一个方面,而且是从误解精神的方面,来说明这一对精神力量的剥夺。我们说过,欧洲处于与美国的夹击之中,这两个国家在形而上学上是相同的,也就是说,它们的世界特征和它们与精神的关系是相同的。由于这种对精神力量的剥夺是从欧洲自身产生出来的,并且终于是由欧洲自身十九世纪上半叶的精神状况所决定(尽管在此之前就开始酝酿),所以欧洲的境况就愈加成为灾难性的。……在美国和俄国,无差别性平均状态的盛行就不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一桩,而是那种咄咄逼人的要摧毁一切秩序,摧毁一切世界上的精神创造并将之宣布为骗局的冲动。这就是我们称之为毁灭性的灭顶之灾的恶魔冲动。有许许多多的征象表明欧洲自身在这一灾难面前的疑虑和不知所措。[76]
科耶夫对美国─俄国的看法,不就像从海德格尔那里抄来的?的确,海德格尔将普遍─同质的国家看作“恶魔”、毁灭精神世界的撒旦,要与它作形而上学的殊死斗争。他起初以为,希特勒的第三帝国可以担负起这一伟大的救世使命,很快发现自己搞错了。但看错了人,不等于动机也错。所以,在1955年重版《形而上学导论》时,海德格尔强硬地不删除其中的“校长就职演说”的引文。
许多哲人为此愤怒,科耶夫为什么不呢?
柯耶夫晚年去了一趟日本。他发现,日本已经提前进入“历史终结”后的纪元,在那里,生活没有理念,无聊就是生命本身。柯耶夫干脆用“日本化的人”来称呼势利小人:“日本是八百万snobs”,日本国就是“民主化的唯利是图精神”的象征。到了二十世纪末,日本人富山依据科耶夫的论断出来欢呼自由主义的伟大胜利,是不是一个自我讽刺?
看来,科耶夫也是一个懂得“隐微”写作术的哲人,说话颠三倒四。在很难搞清他所写的东西究竟在说什么的情况下,最好注意他实际上做什么。
柯耶夫清楚懂得,哲人之死是现代性无可避免的厄运。拒绝再做学院哲人,也许表明他真的看透了。但他为什么要投身欧共体的设计?欧洲共同体意味着什么?科耶夫混入法国财政部,是不是有点“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引)的味道?海德格尔拚毕生精力挽救形而上学,不就是为了挽救正在失去生活理念的欧洲?
1967年,中国的文革正进入武斗阶段,人民们为了“理念”相互厮杀,科耶夫却在这时秘密访问北京。科耶夫从北京返回欧洲时途经柏林,应邀在西柏林自由大学作报告。作完报告,邀请他的Jacob Taubes教授要给他订直接去巴黎的火车票,科耶夫说:“不,我要去Plettenberg (施米特幽居的家乡小镇),当今德国唯一值得交谈的人在那里”。
科耶夫是否也是一个反世俗化灵知的灵知人?
韦伯的“铁笼”预言已经快百年了,技术的发展真的可以让人心安理得呆在技术保障的安逸舒适的“铁笼”中?美国如今是自由民主的样板。的确,与日本不同,美国还不算是根本没有理念的国家,但它的国家理念恰恰是为没有理念的生活辩护──从杜威到罗蒂的实用主义。中国如今倒很像在赶超日本,力争早日进入没有理念──连为没有理念的生活辩护的理念也没有的生活世界。
怎么能这样子说?我们自己的思想文化不是越来越生动活泼,越来越繁荣?
柯耶夫说,没有理念,文化是什么东西?
灵知思辨是对人的特殊经验──人的生活缺乏方向和混乱经验的回答。不同历史时期出现灵知热情,并非一定是一种历史的或思想史的影响因果现象。[77]
约纳斯将灵知主义从思想史论题转换为生存论论题后,沃格林把这一转换推进到具体的历史哲学领域。作为一个生存论问题来看,灵知主义绝非一个历史性的思想热情,而是人的精神的一种类型。它的特征可以这样来描述:灵知不同于注重实际和现世福乐的理知,关注人类生活的灵性,对政治制度提出精神和道德上的要求,不认同俗人伦理。正如Scholem在犹太教中看到了这种思想类型,在儒教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这种思想类型(关于儒道灵知论,详另文)。俄国思想家弗兰克在分析所谓“怎么瓣”的问题时,曾将灵知问题解析为:“为了拯救世界从而证明自己的生命,我和其它人怎么瓣?”
这个问题的基础是这样一些前提:世界在其直接的和经验的存在和流逝上是无意义的;世界由于人类的苦难和道德的恶──自私、仇恨和不公而正在毁灭;……人被赋予的使命是改造世界和拯救世界,使其最高目的能在世界上实现。[78]
实现拯救的方式有两种,要么“改善人民的政治和社会条件,消灭那个由于其不完善而将导致世界毁灭的社会政治制度”,要么改造“自己和他人的内在道德修养,但其直接目的仍然是给世界带来新的共同秩序、人际关系和生活方式”。世俗化的和非世俗化的灵知主义是否不过在这两可能性的道路上相互厮杀了一场?
人类不再为理念而厮杀,的确值得庆幸。没有理念的生活世界的到来,也不值得庆幸。进入“历史玩完了”的新千年时刻,“怎么办?”
这样的问题对谁还会有意义?谁不晓得,哲人早就死光了。
注释:
[1] Max Weber,《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等译,北京:三联版1987,页142-143。
[2]参Ernst Bloch,Geist der Utopie(《乌托邦精神》),Suhrkamp/Frankfurt am Main1977,页11、17。
[3]参Ernst Bloch,Prinzip der Hoffnung(《希望原则》),Suhrkamp/Frankfurt am Main1977,卷三,页1499。
[4]参Ernst Bloch,《大地的核心是现实的治外法权》,见刘小枫编,《二十世纪西方宗教哲学文选》,下卷,上海:三联版1993,页1638。
[5]参Ernst Bloch,Athesmus im Christentum: Zur Religion des Exodus und des Reichs(《基督教中的无神论:论出埃及的宗教和上帝国的宗教》),Suhrkamp/Frankfurt am Main1977,关于摩西,页120以下;关于保罗,页218以下,关于马吉安,页237-246。
[6]参Jacob Taubes,Das stahlerne Gehause und der Exodus darau oder Ein Streit um Marcion, einst und jetzt(《铁笼和出逃:过去和现在的马克安之争》),见氏著Vom Kult Zur Kultur: Baustene zu einer Kritik der historischen Vernunft(从敬拜到文化:历史理性批判的基石),Aleida und Jan Assmann / Wolf-Daniel Hartwich / Winfried Menninghaus选编,Wilhelm Fink/Munchen1996,页178。Paul Tillich,《基督教思想史》,尹大贻译,香港: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版2000,页81。
[7] Karl Barth,《罗马书释义》,魏育青译,香港: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版1998,页114 -115。(以下只注页码)
[8] Rudolf Hanarck,Marcion:Das Evangelium vom fremden Gott—Eine Monographie zur Geschichte der Grundlegung der katholischen
Kirche(《论马克安:异在上帝的福音──论大公教会的奠立史》),初版于1923年,次年增订再版,Stuttgart1924/Darmstadt1994(重印)。
[9]参Williston Walker,《基督教会史》,孙善玲、段琦、朱代强译,北京:中国社科版1991,页66-67。这部据说最据权威性的基督教会史在马克安一节没有引证哈纳克,其学术性可想而知。
[10]这场批判的经典研究,参Karl Lowith,Die philosophische Kritik der
christlichen Reigion im 19. Jahrhundert(《十九世纪对基督宗教的哲学批判》),见氏著,Wissen,Glaube und Skepsis: Zur Kritik von Religion und Theologie(《知识、信仰和怀疑:论宗教和神学批判》),Metzler/Stuttgart1985,页96-161。
[11] Heinrich Heine,《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海安译,北京:商务版1974,页16。
[12]参Ferdinand Christian Baur,Die christliche Gnosis oder die christliche Religionsphilosophie in ihrer geschichtlichen Entwicklung(《基督教灵知论:或者基督教中的基督宗教哲学》),Tubingen1835/Darmstadt1967(重印)。
[13] Theodosius Harnack,Luthers
Theologie(《路德神学》),Erlangen1862/Amsterdam1969(重印)。“纯粹的马吉安主义”一语出自Jacob Taubes,Die Politische Theologie des Paulus(《保罗的政治神学》),Aleida und Jan Assmann等编,Wilhelm Fink/Munchen1995,页81。
[14]参Rudolf Hanarck,History of Dogma(《教义史》),卷一,NewYork1961,页223-266。
[15] Adolf von Harnack,History of Dogma(《教义史》),前揭,页224-225。
[16]参Rudolf Hanarck《论马吉安》书末所附Neue Studien zu Marcion(《评晚近的马吉安研究》)一文。
[17]参Paul Tillich,《基督教思想史》,前揭,页646。
[18]梅烈日科夫斯基,《病重的俄罗斯》,李莉、杜文娟译,云南人民版1999,页93。
[19]维特根斯坦,《名理论》,张申府译,北京大学版1988,页86-87。
[20]参Carl Schmitt,Politische Theologie(《政治的神学》),Duncker & Humblot/Berlin1993,页7。
[21]参Jacob Taubes,Die Politische Theologie des Paulus(《保罗的政治神学》),前揭,页97以下。
[22] Walter Benjamin,《神学-政治学片断》(张旭东译),见刘小枫编,《政治神学文选》,蒋庆等译,台北:校园书房版2001,页61-62。
[23]“弟兄们,我对你们说,时候减少了。从此以后,那有妻子的要像没有妻子;哀哭的,要像不哀哭;快乐的,要像不快乐;置买的,要像无有所得;用世物的,要像不用世物;因为这世界的样子将要过去了”(保罗,《哥林多前书》,7:29-31)。
[24] Simone Weil,《重负与神恩》,顾嘉琛、杜小真译,香港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1998,页105-116。
[25]参Kurt Rudolph,《灵知与救恩》,见刘小枫编,《诺斯替主义及其现代性谋杀》,香港:道风书社版2001,页123-146。
[26]参M.Friedlander,Der vorchristliche judische Gnosticimus(《基督教之前的犹太灵知主义》),Gottingen1898/1972重印)。
[27]参Elaine Pagels,The Gnostic Paul: Gnostic Exegesis of the Pauline Letters,(《灵知派的保罗:保罗书信的灵知派解释》),Philadelphia1975。
[28]德尔图良,《论灵魂和身体的复活》,王晓朝译,香港:道风书社2001,页16。
[29]参Jeffrey Burton Russell,Satan: The Early Christian Tradition,(《早期基督教传统中的撒旦》)Cornell Uni.Press1981,页56-79。
[30]参Wilhelm Bousset,Kyrios Christos(《为王的基督》),Gottingen1913/1970,页245;H.Leisegang,Die Gnosis(《灵知派》),Stuttgart1924/1985(第五版重印本),页5。
战后灵知派研究文献举要如下:G.Quispel,Gnosis als Weltreligion(《作为世界宗教的灵知派》),Zurich1951;R.McL.Wilson,The Gnostic Problem(《灵知问题》),London1958;R.M.Grant,Gnosticism and Early Christianity(《灵知主义与早期基督教》),New York1966;R.Haardt,Gnosis: Character and Testimony(《灵知派:特征与证明》),Leiden1971;W.Schmithals,Paul and the Gnostics(《保罗与灵知派》),Nashville1972;G.Widengren,The Gnostic Attitude(《灵知态度》),Calif. Uni.Press (Santa Barbara)1973。Th. Macho / P.Sloterdijk,Weltrevolution der Seele(《灵的世界革命》),两卷,Zurich1991;研究的综合评述,参J. Couliano,The Tree of the Gnosis(《灵知树》),San Francisco1992。
[31] Hans Jonas,Gnosis und spatantiker Geist:I,Die mythologische Gnosis,Gottingen1934/1964。
[32] Hans Jonas,The Gnostic Syndrome: Typology of its Thought,Imagination,and Mood(灵知综合症:其思想、想象和心绪的类型学),见HansJonas,Philosophical Essays: From ancient Creed to technological Man,Uni. Chicago Press1980,页264-265。
[33]参Hans Jonas,《灵知主义、存在主义、虚无主义》,见刘小枫编,《诺斯替主义及其现代性谋杀》,前揭,页187-211。
[34] 1977年Kurt Rudolph出版了其经典研究:Die Gnosis:Wesen und Geschichte einer
spatantiken Religion(《灵知:一种晚期古代宗教的本质和历史》),Leipzig1980增订版(英译本据此版迻译),1994德文增订第三版。参Kurt Rudolph,《灵知与救恩》,前揭,节2。
[35]参Kolakovsiky,《基督教灵知论:另一种其启蒙》,见刘小枫编,《诺斯替主义及其现代性谋杀》,前揭,页283-308。
[36]参James M.Robinson/Richard Smith,《纳克、罕玛狄经书英译本导言》,见James
M.Robinson / RichardSmith编,《灵知派经书》卷上,杨克勤译,香港: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版2000,页11-28。
[37]参Walter Bauer,Orthodoxy and Heresy in EarliestChristianity(《早期基督教中的正统和异端》),Philadelphia1971。
[38]参Elaine Pagels,The Gnostic Gospels(《灵知派的福音书》),New York1979 (此书获美国国家图书批评奖和国家图书奖,集中讨论了Nag Hammadi的灵知派经书与“正统”教会的信仰冲突)。
[39]参Elaine Pagels,The Johannine Gospel in Gnostic Exegesis(《灵知派解经中的约翰福音》),Nashville1973。
[40]关于这两种书写的经典阐述,见Leo Strauss,Persecution and the Art of Writing (《迫害与著述技艺》),Uni.Chicago Press1988,页22-37;亦参Stanley Rosen,Metaphysics in Ordinary Language(《日常语言中的形而上学》),Yale Uni. Press1999,页1-14。
[41]参Harold W. Attridge,The Gospel of Truth as an Exoteric
Text(《作为显白文本的“真理的福音”》),见Charles W.Hedrick / Robert Hodgson, Jr编,HagHammadi,Gnosticism and Early Christianity:Fourteen leading scholars discuss the current issues in gnosticstudies(《纳克、罕玛狄经书、灵知主义与早期基督教:十四位专家论灵知派研究的主要论题》),Hendrickson/ Massachusetts1986,页239-255。
[42] Kurt Rudolph2,亦参KurtRudolph,《灵知:一种晚期古代宗教的本质和历史》,1994 增订第三版(Gottingen),页7。
[43]参Rudolf Hanarck,History of Dogma(《教义史》),前揭,页228。
[44]参Jacob Taubes,《铁笼和出逃:过去和现在的马吉安之争》,前揭,页180-181。
[45]关于犹太教中的灵知主义,参Gershom Scholem,Kabbalah(《卡巴拉:犹太密教传统》),New York1978;Gershom Scholem,Jewish Gnosticism,Merkabah Mysticism and
Talmudic Tradition(《犹太灵知主义、默卡巴神秘主义与塔尔木传统》),New York1965;Gershom Scholem,《犹太教神秘主义主流》,涂笑非译,四川人民版2000,页39-77。
[46]参Martin Buber,Der utopische Sozialismus(《乌托邦社会主义》),Jakob Hegner/Koln1967。
[47]参《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版1988,页257-274。
[48]参柏拉图,《泰阿泰德、智术之师》,严群译,北京:商务版1964,页65。
[49]参柏拉图,《斐多篇》,杨绛译,辽宁人民版2000。页12-17。
[50]参Stanley Rosen,The Nonlover in Plato’s Phaedrus(《柏拉图《费德罗篇》中的非情人》)和The Role of Eros in Plato’s Republic(《柏拉图《理想国》中爱欲的作用》),见氏著The Qurrel Between Philosophy and Poetry(《哲学与诗的争纷》),Routledge1988,页78-90、102-118。
[51] James M.Robinson/Richard Smith,《纳克、罕玛狄经书英译本导言》,前揭,页1。
[52]参Werner Jaeger,Early Christianity and Greek Paideia(《早期基督教与希腊教养》),Oxford Uni. Press1961,页55;亦参A.D.Nock,Early
Gentile Christianity and Its Hellenistic Background(《早期贤人基督教及其希腊化文化背景》),New York1964。
[53]爱克曼,《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版1978,页252。
[54]福山,《历史的终结》,翻译组译,内蒙古:远方版1998,页59。
[55]参福山,《历史的终结》,前揭,第三部分。
[56] Timothy Burns编的讨论《历史的终结》的文集After History? Francis Fukuyama and
his Critics(历史之后?福山及其批判,Rowman & Littlefied/Maryland1994),涉及的多是霍布斯、康德、黑格尔、科耶夫的观点,福山的引经据典及其解释大多有问题。
[57]转引自Raymond Aron,《阿隆回忆录》,刘燕清等译,北京:三联版1992,页120。
[58]科耶夫的从政经历,参Dominique Auffret,Alexandre Kojeve: la Philosophie,L’Etat,fin de l’historie(科耶夫:哲学、国家、历史的终结),Grassec/Paris1990。
科耶夫思想述评,参Shadia B. Drury,Alexandre Kojeve: The Roots of Postmodern Politics(科耶夫:后现代政治的根源),St.Martin’s Press/New York,1994。
[59]科耶夫与施特劳斯看起来是两个毫不相干的思想家,他们共同的学生Stanley
Rosen却看到,这两个人骨子里再接近不过了:他们都是“现代”哲人,相信意志的首要性,都将哲学看作意志的行动、塑造世界的工具,都把解释经典作为政治工具(科耶夫解释黑格尔、施特劳斯解释柏拉图),都是哲学学园中的“魅力人物”,身边有一群迷拜者。参Stanley
Rosen,Hermeneutics as Politics(《作为政治的解释学》),Oxford Uni.Press1987,91-140。亦参Stanley Rosen,Kojeve’s Paris: A Memoir(忆科耶夫的巴黎),见氏著,Metaphysics in Ordinary Language(《日常语言中的形而上学》),Yale Uni. Press1999,页258-278。其实,两人的相通关键在于看到哲人之死,此外就根本不同了。
[60] Alexandre Kojeve,《对《精神现象学前六章的概括解释》》(李鹏程译),见《哲学译丛》,1(1997),页66。
[61]霍布斯,《利维坦》,黎思复、黎廷弼译,北京:商务版1985,页489。
[62]参Ernst Bloch,《乌托邦之灵》,Frankfurt/Mainz1977,页272;《希望原则》,Frankfurt/Mainz1977,页590-598。
[63]参Herbert Grundmann,Neue Forschungen uber Joachim von Fiore(晚近的约阿希姆研究),Marburg1950。
[64]参Jacob Taubes,Abendlandische Eschatologie(欧洲终末论),Matthes & Seitz/Munchen1991,页81。
[65]参Claude Carozzi,Weltuntergang und Seelenheil: Apokaliptische Visionen im Mittelalter(现世衰落与灵魂得救:中古的启示禄异像),Frankfurt/Main1996,页123。
[66] Eric Voegelin,The new Science of Politics(新政治科学),Uni. Chicago Press1987,页164-166。
[67]参Eric Voegelin,Das Volk Gottes: Sektenbewegungen und der Geist der Moderne(《上帝的子民:小派运动与现代精神》),Munchen1994,页46。
[68]
参洛维特,《约阿希姆学说的变形》,见氏著《世界历史与救恩历史》,李秋零译,香港:
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版1997,页262以下。关于德国古典哲学与灵知主义,亦参Koslovsiky编,《德国古典哲学与灵知主义》,Stuttgart1983。
[69]参Stanley Rosen,The Mask of Enlightenment: Nietzsche’s Zarathustra《《启蒙的面具: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Cambridge Uni. Press1995,页126-127。
[70]参Eric Voegelin,Die politischen Religionen《《政治的宗教》》,Munchen1993,页39。
[71] Alexandre Kojeve,《对《精神现象学前六章的概括解释》》(李鹏程译),见《哲学译丛》,2(1997),页77。
[72] Richard Faber就认定沃格林是der gnostische Anti-Gnostiker(灵知主义的反灵知者),参Richard Faber,Der Prometheus-Komplex: Zur Kritik der Politotheologie Eric Voegelins und Hans Blumenbergs(《普罗米修斯情结:沃格林与布鲁门贝格的政治神学批判》),Wurzburg1984,页50-53。
[73]参Donoso Cortes,《大公主义、自由主义、社会主义》重版导言,见刘小枫、Lazzaroro编,《现代国家与大公主义政治思想》,香港:道风书社2001。
[74]参Carl Schmitt,Der Leviathan in der Staatslehre von Thomas Hobbes– Sinn und Fehlschlag eines politischen Symbols (《霍布斯国家学说中的利维坦:一个政治符号的意义和失败》)Hamburg 1938,Ernst Klett / Stuttgart1984重印本,页60以下。
[75]参Alexandre Kojeve,Hegel,Marx and Christianity(黑格尔、马克思与基督教),见Interpretation 1(1970);Alexandre Kojeve,Origine chretienne de la science moderne(现代科学的基督教起源),见Sience,31(1964);亦参Tom Darby,Technology,Christianity,and the Universal and Homogeneous State(技术论、基督教与普遍-同质的国家),见Timothy Burns编,After History? Francis Fukuyama and his Critics,前揭,页206-210。
[76]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熊伟、王庆节译,北京:商务版1996,页43-44。
[77]西方各历史时期灵知主义与政治运动的关系,参N.Cohn,Das Ringen um das Tausendjahrige Reich: Revolutionarer Messianismus im Mittelalter und sein Fortleben in den modernen totalitaren Bewegungen(《为千年王国搏斗:中古时期的革命弥赛亚主义及其在现代全权运动中的延续》),Bern1961;M.Brumlik,Die Gnostiker: Der Traum von der Selbsterlosung des Menschen(《灵知者:人的自我拯救之梦》),Frankfurt/Main1995;C.Carozzi,Weltuntergang und Seelenheil: Apokalyptische Visionen im Mittelalter(《现世崩溃、灵魂得救:中古时期的启示禄异像》),Frankfurt/Main1996;H.Strohm,Die Gnosis und der Nationalsozialismus(《灵知派与民族社会主义》),Frankfurt/Main1997。
[78]弗兰克,《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徐凤林译,上海三联版1999,页161-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