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教於東海大學中文系的周芬伶,以同為女作家的心情出發,將多年研究張愛玲的心情,在「孔雀藍調-張愛玲評傳」作一個小結,可說是她研究張愛玲的精彩結晶。「傳記」的部分,主要側重從母女關係,女性情誼的角度來看張愛玲的一生;同時還有「張愛玲的六封家書」、「賴雅日記中的張愛玲」等新出土的資料,是另一個研究張愛玲重要的資料參考。
摘錄的這篇「心碎之屋」,說的是張愛玲的成長。
從十七歲逃出張家之前,張愛玲居住過上海公共租界的清末民初大宅,這棟房子是李鴻章的女兒李菊耦與張佩綸結婚的陪嫁,兩歲時又遷居天津英租界的半舊花園洋房,八歲搬到上海武定路一所石庫門房子,父母親復合時住在陝西南路的一幢歐式洋房,父母離婚後,他們又搬到延安中路原名康樂村十號的一所小洋房裡,父親再婚後搬回張愛玲出生的那棟公共租界中的大宅,那一年她十四歲。十四年來五度遷徙,結果是父母離異,繼母進門,又回到祖父母的舊居,她的童年在不同的房子裡有不同的際遇和感受。她對房子的感受特別靈敏,母親喜歡花園洋房和公寓,父親喜歡老式的宅院,這兩者是對比的兩極,光明與黑暗,洋化與傳統,自由與監禁,這後來在她的作品中都成為重要的象徵。
張愛玲出生的那棟舊宅院,隔著一條馬路就是蘇州河,一共約有二十多個房間,住房的下面是一個面積同樣大的地下室,十七歲的張愛玲就是在這地下室被囚半年,一直到一九三八年逃出父親的家,身心皆受鉅創。
這棟宅院對於張愛玲代表的是張家沒落的歷史和夢魘式的童年和少年。它是張愛玲的「心碎之屋」,古老的宅院彷彿是古老的中國,「房子裡有我們家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複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裡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世界。」她寫出了房子的生命與心靈。在這個房子裡她完成了大部分的傳統教育,私塾老師教她讀四書五經,寫古文作詩填詞,她作過的詩,有兩句經先生圈點令她很自得:「聲如羯鼓摧花發,帶雨蓮開第一枝。」也是在這棟房子裡她讀了許多古典小說……。在閱讀上她和父親的口味相近,都愛看《歇浦潮》和張恨水的小說。
這棟房子代表的也是父親的家。是黑暗的、罪惡的、魔性的。這成為她心靈的底色,但她有時也沉溺其中,那裡有鴉片的雲霧和屋裡亂攤著的小報,父親讚賞她的文才,還為她的《摩登紅樓夢》擬了回目,回目也不俗。可見她對父親的家仍有某種程度的認同。
她喜歡古老中國的詩詞、小說、戲曲、服裝,甚至也不反對鴉片和小報,她對正統的四書五經顯然缺乏興趣,只有《詩經》她能讀出詩眼來,對非正統的通俗小說、戲曲可以跟她的心靈打成一片,「然而我喜歡的還是申曲裡的幾句套語:『五更三點望曉星,文武有官上朝廷。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將行。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官上馬定乾坤……』(《〈論寫作》)」這裡面自有一種天真純淨的宇宙觀,光整的社會秩序,雖然是古老逝去的,卻令她思之落淚。
她嗜讀古典小說,著重的也是生活化、口語化的部分,她很早就注意到《海上花列傳》生動的蘇白,和京戲中的鼓兒詞:「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這種熟嫻的口頭禪,是中國人生活的纖維,一再引用只有增強它的力量。
對於五四文學作品,她倒是抱持著懷疑的眼光觀賞,或者僅是因為感情的因素而喜愛它們,如她喜歡老舍的《二馬》,就是因為母親喜歡,她也讀魯迅的《阿Q正傳》、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丁玲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以及冰心的短篇小說和童話。…
父母親不和諧的婚姻大抵沒有破壞她內心世界的秩序,大部分的時間她沉浸於閱讀、繪畫和觀賞電影。她對文字與影像藝術同樣敏銳,三、四十年代的美國片和中國片,她都十分著迷,第一篇影評發表在一九三七年〈論卡通畫之前途〉,她預言:「有些電影藝術價值是公認足以永垂不朽的,卡通的價值絕不在電影之下。」但她鍾情電影藝術,是把它們擺在文學領域之內的,她說:「如果電影是文學的小妹妹,那麼卡通便是二十世紀女神所賜予文藝的另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