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现代心理学的角色理论,恍若有人生如戏的幻觉。文人是一个角色,商人是另一种角色,文人扮演不好商人的角色——事情就这么简单。真实生活中那些沉甸甸的感受,经过科学思维的提取,变成一些轻松而清晰的概念。对应文人经商的不伦不类和不伶不俐,角色理论有所谓“角色混乱”,“角色错位”,“角色冲突”……指的都
是角色扮演者在心理上和行为上的不适应不协调状态。
在“文人下海”的种种不适当中,最难逾越的心理障碍,是一桩微末细节的俗事:求人。
在成熟的商业环境中,鲜有一味求人的事情发生。大凡盖一个图章,取得一笔款额或获得一项生产资源,都是责任义务的约定和代价支付的互动行为。而在不成熟的商业环境中,尤其在政府较多干预经济活动的情况下,企业的对外行为几乎就是求人求人再求人。而且,企业动机本来就注有私利的欲求,故此很少有人会无条件地施以援手,这就使求人变得迹近于央求。
文人一向自恃“万事无求品自高”,这句话源自儒家明训:“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文人可以做到不求诸亲朋好友,不求诸同窗同事,甚至无求于读者,而商人做不到。商人有欲则有求,不得不低眉事人,好话说尽,曲意奉迎。一个纯粹的商人甚至可把求人当乐事,大丈夫能屈能伸,以屈求伸,韩信甘受胯下辱那是小菜一碟。他们求人可以求得潇洒,求得漂亮,求得令对方舒舒服服。故此,商人求人的效率要比文人高出许多,文人很难把此道学精。在这里,尽管演出有高明与拙劣之分,而仰人鼻息的角度是被设定的。
一个商人即使恪守自己的精神情操,也得向外在世界妥协。遇有不顺心,不情愿或不好忍之事,一句“和气生财”打发掉烦恼。同时,商人更要向市场妥协,那简直到了刻意媚俗的地步,否则企业便失去生存条件。自诩“引领新潮流”是拣好听的说,其意仍在对市场的预测和揣度。而文人则应拒绝妥协,特立独行,“见大人则藐之,无视其巍巍然”。从理论上说,尘世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对一个文人的良知施加权威。
现代心理学常以一个通俗的例子,来证明角色心理如何整合入一个人的人格结构:“某士兵刚刚晋升军官,初遇士兵向他敬礼骤觉有些窘困,久之则视为理所当然,进而对不敬礼的士兵加以惩罚。”同理,一个人在商界浸淫日久也会留下人格的印记,圆通权变就是商人的职业标签。
文人下海又不耻于商人的作派,有可能导致“角色距离”。也就是说,文人发现商人的角色与自我概念不相符,就可能用一种疏远或蔑视的态度来扮演它,在自我意识和角色扮演之间建立一个内在的心理距离,降低投入热情,丧失工作情趣。但在激烈竞争的商场上,周围对手个个都是倾力而赴,士气昂扬,哪里容得丝毫懈怠。“角色距离”致使文人出师未捷,先在气势上低萎了。
信笔至此,仍未着眼于“角色技能的问题”。在我看来,角色技能并非“文人下海”成败关键因素。一个有才学的文人,亦不缺少经商的智商和情商。在思维的一定高度,知识与学养有触类旁通之妙。市场营销学、企业管理学和人力资源学是那些工商硕士的必修课,读虽有益,多读却无助。商场上的生财之道并无一定之规,条条大路通罗马。文人经商的最主要对手,在于其“先赋角色”过于强大。
中国近代史上有一位“文人下海”的著名角色,是光绪年间的状元张。他在大魁天下之后并未入仕,而是回乡兴办实业,被保守人士视为疯狂之举,日后却成为中国纺织工业的先驱。观其日记,有“以嚼然自待之身,溷秽浊不伦之俗”的感慨,足见其观念深处的角色冲突。张骞在朝中受到翁同的赏识,在生意上又得到两江总督张之洞的支持,比起一般商人自是幸运有加。但是,他的企业最终仍不免清盘易手,史家多归咎于西方列强的商业入侵,却少有人从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先天性孱弱去寻找内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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